怪师顽徒
康熙年间,苏北古黄府有一个姓夬的塾师,格外与众不同,有两大古怪之处。
其一,他不像别的塾师谨遵孔夫子“有教无类”的训诫,而是对孩童挑三拣四——资质愚鲁、反应迟钝的傻孩子不教;品行端正、聪明伶俐的好孩子也不教,却专拣那些大人们都觉得顽劣难驯、调皮捣蛋的“坏孩子”来教!也别说,他教出的学生,且不去说那些中了秀才中举人的,就是那些没有读出功名的,长大后无论干了哪一行,居然都成了行当里的状元!
其二,他更不会像大多塾师那样,为了报酬同家长从年头争到年尾,而是别有定规——到了年尾,他的报酬由家长看着给:认为教得好就多给些,认为教得差就少给些,甚至可以分文不给。但可怪的是,每到年尾,家长们给他的报酬总是塾师行中最高的!
由于有这两大怪处,又由于他这姓的读音本就念作“怪”,人们就自然而然地称呼他为“怪先生”。
怪先生“怪”名在外,所以每到年关,聘他去坐塾的家长们总是快把他家的门槛踏破。
不过,这一年的年关,怪先生的家却门可罗雀,居然没有一个家长登门拜访,他不由地甩着袖子连连叹气:“咄咄怪事,咄咄怪事!”
到了正月十五,日过正午,终于有一辆双开门的轿帘马车停在了怪先生家门口。车夫是个精瘦汉子,利索地拉开轿帘门,一个管家模样的小老头走了下来。管家自言姓刘,说受主人吴员外之命特聘怪先生府上坐塾。本来,怪先生觉得他没按自己的规矩把学童带过来瞅瞅,心里老大不高兴,有心拒绝,但转头望见身后的老妻和几个半大不大的孩子,怪先生不由一声长叹,接过定金,头一低上了马车。
马车拐弯上道跑得挺快,但直到天黑,那车夫仍一个劲扬鞭催马。怪先生很快就不辨东西南北了,一惊之下索性在车内闭目打坐。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在一处红灯高悬的大门前停下。怪先生下车一看,只见四下尽是黑黢黢的山岭,眼前孤零零一座大院别无人家,门额上写着“义和山庄”几个大字,好怪!
此刻,一个衣着体面的红脸汉子迎上来,不用说,他就是一家之主吴员外了。一番嘘寒问暖后,吴员外将怪先生引入客厅。厅内已摆好了一桌丰盛的酒宴,吴员外和刘管家轮流把盏,向怪先生敬酒。怪先生不觉酩酊大醉,待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吴员外这才领他来到书房。书房里窗明几净,正中还张挂着一张孔夫子像,帷幄外一高一低两张桌椅相对,看来要教的只有一个学童。怪先生不由又暗自咋舌:为儿子单请一个家塾先生,这吴员外非富即贵!
这时,刘管家领着一个年方八岁、乳名叫瓜娃的学童一蹦三跳地走了进来。在吴员外连声催促之下,瓜娃挤眉弄眼、极不情愿地向孔夫子像和怪先生各磕一个头,算是完成了拜师仪式。就在吴员外和刘管家向怪先生献茶、攀谈的片刻工夫,瓜娃冷不防抓起书桌上的毛笔,饱蘸浓墨,一转身“刷”地在孔夫子像上涂下了又长又粗的一条竖线,雀跃欢呼道:“看我给孔老头添了根拐杖,他不用担心走路跌倒喽!”
吴员外面色顿时尴尬起来,不安地望着怪先生,惟恐他怪罪之下一怒而去!不料怪先生却喜上眉梢:“小小年纪便知道尊老,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吴员外抹抹额头上的冷汗,同刘管家对望一眼:这个怪先生果然怪得与众不同!
末了,吴员外向怪先生拱拱手:“在下出门在外事务繁多,不能常陪先生,山庄里的一切由刘管家打理,您生活上有不便之处尽可向他提!”随后又递上一把戒尺,扯过瓜娃,叮嘱怪先生对瓜娃严加管教,若不听从,尽可用戒尺打!瓜娃却翻翻眼珠撇撇嘴,一把挣脱,跑到书房外玩去了。怪先生见状,微微摇摇头,心说:怪事何其多也!
自这天起,怪先生开始教瓜娃识字描红,但瓜娃总坐不住,人在书房心在野外,一天认不了几个字。怪先生便索性领着瓜娃走出书房来到山野,瓜娃说抓鱼他就下河,说掏鸟他就上树,两人在草丛里捉蛐蛐、采野花、躲迷藏……玩得不亦乐乎。不过,怪先生抓来鱼,瓜娃要认个“鱼”字;掏来鸟,瓜娃要认个“鸟”字……如此大半年下来,瓜娃竟也把《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上的字认全了!渐渐地,瓜娃对怪先生产生了对父亲般的依恋,言听计从,言谈举止也变得文绉绉的。
另辟书径
中秋节后,按学规先生要为学生讲解四书五经了,谓之“开讲”;而家长则要再摆宴席敬先生,谓之“秋宴”。吴员外终于又露面了,仍是那个精瘦汉子赶着马车送他来的。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吴员外站起来正要说感谢的话,怪先生却手一摆,道:“你不是瓜娃的爹,这话不该你来说!”吴员外愣住了,一时张口结舌,脸红得发紫。
这时,一直站在吴员外身后、沉默不语的马夫抱拳朗声道:“先生好眼力!多有得罪了,在下就是瓜娃他爹。”原来这精瘦汉子才是家长,红脸汉子只不过是他的手下而已!
一旁陪宴的刘管家惊问:“先生咋看出来的?”怪先生一笑:“很简单。”说罢,手一指红脸汉子道,“瓜娃一点儿也不怕他,可平常我向瓜娃提起他爹时,他总是面露畏惧之色。”随又一指精瘦汉子,“刚才你俩下车时,瓜娃第一眼去看的不是车轿帘,而是马后的车前座。如此,谁是他爹岂不一清二楚?”
精瘦汉子挥挥手,命红脸汉子和刘管家退下,对怪先生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先生识人断事精准,想来也能猜得出在下是干什么的了?”怪先生摇摇手,说:“我只知道你是瓜娃的爹,至于你是干什么的,非吾知也,我也不想知道。”
精瘦汉子呵呵一笑,固执地说下去:“在下是干什么的,您必须知道。因为事关先生开讲后给瓜娃讲什么书!”怪先生一怔:“讲什么书?难道你还能不让瓜娃读四书五经吗?”
“说的对!”精瘦汉子说着,变戏法似地拿出两本书来,一本是《三国》,另一本则是《水浒》!莫非这就是要为瓜娃讲的书?只听精瘦汉子又道,“实不相瞒,在下做的是刀头舔血的生意。用朝廷的话来说,就是专门与他们作对、占山为王的盗匪,手下足有上千弟兄!”说罢,他自斟了一杯酒喝了。
怪先生听了,略略点头道:“难怪年关时无人上我家门,原来是你的手下把别家大人全吓跑了,也难怪你转来转去不让我知晓义和山庄到底在什么地方!不过,你为何要让瓜娃读这两本书呢?我看瓜娃是块读经书的好料子……”
精瘦汉子哈哈大笑:“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要钻洞。盗匪的儿子便只能做盗匪,岂能读书中科举?”说着又拍拍两本书,一本正经地说,“积我二十年做盗匪的经验,这两本书太宝贵了!兵战奇谋、笼络之道,尽皆包容其中。我若是早十年读过这两本书,恐怕今天远不是只做个山大王的局面了!”随后他又大手一挥,道:“闲话少说。请先生将这两本书从头到尾讲给瓜娃听。山寨的第一把交椅我早晚要交给他,肚里没货怎行?先生也可看得出,瓜娃聪明机灵,天赋不低,若是再把这两本书吃透了,岂不是如虎添翼?”
怪先生惊得目瞪口呆:教书几十年,这两本书还真没教过,更没有遇到过要把儿子培养成盗匪头儿的爹!
见怪先生不语,精瘦汉子又道:“若是先生不愿教,我可另请他人,您不必为难。”
怪先生沉吟片刻,终于一抽嘴角:“这两本书,还是我来教吧。”
精瘦汉子大喜,又翻开两本书指指点点道:“先生为瓜娃开讲《三国》时,务必要重点讲讲刘备。这刘备一个卖草鞋的,十来年便三分天下有其一,手下文臣武将如云,连诸葛亮都甘心尽忠到底,没有一套笼络人心的本事,能行?讲《水浒》时,则要重点讲讲吴用。这个书生太不简单了,一肚子计谋,从劫取生辰纲到智取大名府,哪一桩不是他的主张?果不愧是‘智多星’。若是瓜娃把刘备和吴用的本事各学个三五分,他年定会青出于蓝,做出一番大事业!”
精瘦汉子走后,怪先生开讲了。只见他一袭长衫,把《三国》和《水浒》往书案上一摆,一手执醒木,一手挥扇子,拖腔拉调讲说起来,高兴了,还会来一段清唱,分明是摇身一变,成了说书先生!瓜娃听得有趣,学得入味,随着书中情节的推演,或喜或悲,或叹或愁。师生二人完全沉浸在书中了,就连催促他们吃饭的刘管家也常常被吸引得呆在门前……
师恩徒报
眨眼间到了年底,待两本书讲完的时候,精瘦汉子又来了。随同精瘦汉子一起来的,还有一个戏班子,说这是要在为怪先生摆宴饯行,唱连轴大戏。
晚上,戏台上风灯高挂,就要开场了。台下却只有四个听戏的:精瘦汉子爷儿俩以及怪先生、刘管家。精瘦汉子将一张点戏的折子递给怪先生,请他点戏。怪先生一看戏折子,只见上面的剧目尽是三国和水浒戏,顿时明白了,这是要借看戏考察考察瓜娃学得如何呢!他便把戏折顺手递给了瓜娃。瓜娃想也没想,便点了两出热闹戏:《桃园结义》和《三打祝家庄》。精瘦汉子不由拍掌叫好!
台上幕布拉开,锣鼓铿锵响起来,戏子们穿梭来往,你方唱罢我登场。台下精瘦汉子同瓜娃说刘备、扯吴用,娓娓而谈。不一会儿,精瘦汉子就发现儿子不仅把两本书中关于刘备和吴用的情节弄得滚瓜烂熟,且能对书中人物加以褒贬,计策的得失也能探究一二,不由喜上眉梢,连连向怪先生投来赞许满意的目光。
两出戏罢,戏折子又回到了怪先生手中。怪先生这回不再客气,点了《白帝城》和《蓼儿洼》两出戏。精瘦汉子心中一咯噔:这两出戏可不是什么好戏,一出唱的是刘备病死白帝城,托孤诸葛亮;一出唱的宋江死葬蓼儿洼,吴用、花荣坟茔哭祭、双双殉葬,都是交代人物结局的戏,实在凄凉悲惨!果然,待台上幕布闭合、鼓停锣消之后,瓜娃脸上已没有了先前的眉飞气扬,仍坐在凳子上拉着怪先生的手,皱眉问个不停:“先生,我看白帝城刘备托孤,分明已是预见到自己兴复汉室的大业无望,敢问先生,刘备为什么败了?”
“问得好。”怪先生赞道,“其实《三国》开头便说了,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汉朝已失人心,百姓久厌战乱之苦,刘备不识大势,只以兴复汉室笼络人心,岂能成事?”
瓜娃又问道:“吴用为宋江殉葬蓼儿洼,难道只有死路一条、再无他计吗?”
怪先生点头道:“同刘备一样,吴用也是不识大势!《水浒》第一回,最先出场的几个人乃是高俅这帮小人,可谓群小登台,乱自上始,百姓想求太平而不可得!可吴用和宋江却想用招安换富贵,无异于水中捞月,机关算尽仍是死路一条,倒不如直肠子李逵所说‘杀去东京,夺取鸟位’,虽死犹不失英雄!”
瓜娃大悟:“识得天下大势并顺势而为,才是真正的英雄!”
“好徒儿,不枉为师教你一场,你可以出师了!”怪先生鼓掌称善。一旁的精瘦汉子插不上嘴,听得一愣一愣的。
第二天,怪先生要离开义和山庄了,送他回去的还是那辆马车,只是驾车的变成了那个红脸汉子。怪先生与瓜娃师生二人恋恋不舍,自不必提。就要上车了,刘管家拿眼直望主人,意思是该给怪先生报酬了—银子已准备好了,雪白的细丝银锭整整五百两呢!却见精瘦汉子一脸阴沉,嘴巴紧闭,一声也不吭。更怪的是怪先生竟也对报酬闭口不提,拱拱手便上了马车。难道怪先生辛辛苦苦教了一年书竟分文不值?刘管家很为怪先生抱屈,却猛想起昨夜主人爷儿俩在书房里不知为什么争吵了一夜,心中才多少有了点明白:定是主人认为怪先生教“坏”了瓜娃!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怪先生又是怎么把瓜娃教“坏”的呢?这事真奇怪!
只说怪先生回到家中,对此番外出为师的经历绝口不提。几年后,朝廷发兵进剿百里外的北芒山盗匪,一场血战,死伤无数,最后匪首彭三大王兵败自杀,其子却去向不明。人们纷纷传言,彭三大王的儿子认为天下大定、人心思治,起兵割据与朝廷对抗乃是逆势而动,难以成功,一再劝诫父亲金盆洗手、另谋他业,无奈父亲不听,他便自个儿出走自闯生路去了。怪先生闻言,并不惊奇,只满斟一杯酒,面向北芒山,酹酒祭奠。
时光倏忽,又是多年过去了。康熙四十七年,流落民间的前明朱三太子被朝廷搜获,诛连甚众,全国随之掀起一场搜捕前明皇裔的腥风血雨。重赏之下,怪先生居然被人告发,说他本是明神宗的第四十三个孙子,明亡后隐姓埋名—之所以选择“”这个怪姓,是因为明朝皇室向来是按五行六十四卦来排辈份和位次的,“”为第四十三卦,以此来暗寓他在明朝皇室牒谱上的排序。官府大喜,将家男女老少悉数捉拿,押送京城。人们议论纷纷,都说这下只怕姓的要全家斩首、无人生还了!
可是,出乎人们意料的是,自打家被押到京城后,竟有一位不知名的富商为其上下奔走,花费无数,终于帮他们撇清了罪名,使他们安然出狱。
怪先生起先很是纳闷:自己的亲戚朋友中没有谁是富商啊?等他们一家人出了京城门,正为迢迢几千里的返乡路发愁,却见一辆大马车停在了他们面前。车夫恭恭敬敬请他们上车,并说雇车钱已有人付过了,付钱的人姓彭,只是不方便前来相见而已。
怪先生一家人更是奇怪,待上了车,又发现宽敞的车里摆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有四样菜蔬:水芹、韭菜、红枣和栗子。怪先生愣怔片刻之后明白了,不由眼圈一红,喃喃道:“这是学生敬先生的释菜之礼啊!老夫当年还真没有看走眼,瓜娃如今有出息了!老夫回去后,还要教瓜娃这样的‘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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