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逊是浦东陆家嘴一家软件公司的工程师,经人介绍跟金仁花做朋友。金仁花是一家商厦的总会计师。长得楚楚动人。在杰克逊眼里具有东方美女的魅力。
最初三个月的恋爱,杰克逊感觉相当轻松,两个人坐在陆家嘴的绿地中心长椅上。四周高楼林立,杰克逊感觉是在纽约华尔街,不像是置身上海浦东。抬头望着碎玻璃一般的星空,想象即将到来的结婚蜜月,心里充满甜蜜。
到了订婚阶段,他有点晕了。在西方订婚的仪式很简单,只要给未婚妻一枚定情戒指就行了。可是在东方怎么也想不到有那么多的排场,那么多讲究。女方提示他订婚是大事,要给女方下聘礼。他听不懂什么聘?女方写了这个字,他悟了半天才明白:我娶你做老婆就像公司总裁录取员工一样发纸聘书?女方全家大笑。金仁花悄悄告诉他,聘礼不是一张纸,是一件件礼物,送给长辈的,送给小辈的,还有发给亲朋好友邻居的喜糖,一样也不能少的。杰克逊听来听去,自己订婚为什么要惊动这么多人?要送那么多东西?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从开列的单子看,至少要花费他两个月工资,最要命的说是还要办十桌订婚酒。必须在四星级以上的大酒店办。女家说不上规格就要丢面子。杰克逊不止一次听到“面子”这个词,他不知道中国人为什么对面子看得那样重?每次去女方家吃饭,杰克逊都要发愁,台子上堆满小菜,碗上垒碗,好像越吃越多。在西方他们习惯各人吃各人的,吃完了,台子上干干净净,在这里桌子上堆满残骸。这里什么都吃,丈母娘一家啃鸡爪子、猪蹄子的样子让他恐惧。这些东西包括动物内脏他从来不吃的,在他们那边都是扔进垃圾箱里。这里却吃得津津有味。明明是鸡爪子还取个好听的名字:凤爪。还拼命地往你碗里夹,非劝你吃不可,你不吃他还不高兴。你们孔子不是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干么强人所难?但又不能表达自己的不满。硬着头皮吃。明知就几个人吃不了那么多,为什么不少上几道菜?金仁花无奈地笑笑告诉他:中国人请人吃饭,桌子上不剩下三分之一,主人家就没面子。又是面子。看到客人喝酒,杰克逊有点不可思议:在他们那里喝红酒是很斯文地小口抿,而这里喝红酒真豪迈,一大杯一饮而尽,这很荒唐。而且一醉方休,不喝个酩酊大醉好像很没面子,这有意思吗?他发现在中国,怎么吃不重要,重要的是吃。杰克逊发现他的准岳母特别好面子。她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她家有个洋女婿,她要把杰克逊介绍给所有诸亲好友,在小区走着走着停下来,对面来了人,她就对杰克逊说:这位是18号邻居刘大妈;那位是居委主任王大姐……杰克逊恭敬从命,露出笑容,诺诺招呼。他根本就记不住对方是谁,整个小区却知道了金家有个美国女婿。
在美国,杰克逊16岁就离开父母,读书、勤工俭学为自己挣生活费,他们习惯了成人了不能再依赖家庭,没有听说拼爹拼妈的,哪怕是总统子女该洗碗的也去洗碗。可这里杰克逊弄不懂家庭背景看得那么重。二十几岁的金仁花口口声声我爸我妈,好像还没有断奶似的。小两口的事,金仁花很在意爸妈的意见。对婚房的安置,两个人几乎吵起来。杰克逊主张婚房就安置在现在他住的公寓房。金仁花说这得听听爸妈的意见。杰克逊开始也不当回事,你想听爸妈意见也无妨。三天后有回话了,金仁花说爸妈不同意。杰克逊问什么理由?金仁花爸妈认为,杰克逊现在住的公寓房是公司配的,不是产权房。杰克逊奇怪了:“这不是房子吗?只要能住。这有什么区别?”金家认为这不一样。公司配的房子,你只有使用权,“你被解职了,房子收回。你住哪?”金仁花问道。杰克逊笑了:“他们把我撤了,我再找个跨国公司。新单位一定会安排我住宿。能让你住马路吗?”金仁花说:“那又得搬家。”杰克逊说:“我在美国,一年搬几次家很正常呀。”
金仁花其实没把爸妈真正想法说出来。倒是公司中国同事点醒杰克逊:结婚对中国人来说是件大事,这里的姑娘嫁人,对硬件的唯一要求也是最重要的配置:你必须有自己的房子。你没有房子谁嫁你?杰克逊有点明白了,原来这房子与姑娘的幸福有关,旁边一个同事坏笑:“OK。幸福与新房两个词,上海人发声是一样的。”杰克逊又糊涂了,问道:“我将公寓房装饰好不也是新房吗?”那同事又笑了:“你傻,人家不傻。丑话说在前头,请你不要介意。”杰克逊连忙说:“你说你说,我不介意。”同事一本正经开导他:“人家姑娘嫁给你,一旦你们离婚,你往美国一跑,人家姑娘什么也得不到,你说亏不亏?”杰克逊哦了一声自己嘀咕:“两个人结婚还有投入产出的计算呀?”同事反唇相讥:“你们老美不是也一样吗?今天跟大亨结婚,明天离了,狠狠敲人家一笔财产。这是跟你们学的。”
金仁花提出结婚后要跟爸妈住在一起,这让杰克逊不可思议:“我们两个人世界不好吗?”金仁花说:“跟爸妈住在一起,彼此有个照顾。”杰克逊笑了:“我们都成年了,还要他们照顾吗?”金仁花说:“爸妈需要我们照顾呀”杰克逊心想,你爸妈那么年轻而且还在上班,要我们照顾什么呀?这事回到公司跟同事一说,同事笑着指指他的鼻子:“洋葱头!”旁边的人都开怀大笑,杰克逊蒙了:“你们笑什么?”“笑你拎不清。洋葱头都不懂。”杰克逊发急了:“什么叫洋葱头,你们告诉我。”于是有人告诉他:葱头就是被人耍的傻瓜,你是进口的傻瓜。上海人说耍你就叫斩你,你是被人斩的进口傻瓜。谁叫你是有钱的老外,女方要求跟爸妈一起住,就是要你买个大房子,没有三室一厅你别想娶老婆。这个要求对你洋女婿也并不高。内地的小白领结婚也是这个档次。同事振振有词告诉杰克逊:移居美国只需一本绿卡,移居上海必须具备两本证:一本高学历证书;一本房产证。你才算是新上海人。新上海人是资产的概念。这回杰克逊算是明白了,上海人注重身份,你的资产就是你的身份,没有两证没有资产,你在上海人眼里统统叫作“外来务工人员”,不管你是四川籍苏北籍,美国籍意大利籍。你虽然生活在上海,你的身份不过是“暂住证”。高鼻子蓝眼睛你在上海马路上走再也没有人围观你,根本不稀罕你。杰克逊感觉到在公司跟中国同事相处,自己一点优越感也没有。在中国娶老婆真的让他知道什么是中国国情。入乡随俗。代价是必须的。
休息日。丈母娘与未婚妻带杰克逊去看房子,他们先在陆家嘴一带售楼处兜。因为他们工作区在陆家嘴。为了方便,生活区首选陆家嘴。售楼处小姐一看来了位老外,就竭力推荐高档房。一问房价,杰克逊吓出一身冷汗,最贵的十几万一平方,女方也觉得不适合他们,杰克逊问会计专业的金仁花,按杰克逊的年薪,一年不吃不喝,一年收入能买几个平方?金仁花立即算出:你的年收入只够买2个平方。如果购置200平方的婚房要100年。杰克逊痛苦地大叫:“我的上帝,那我杰克逊要等100年才能娶你!”杰克逊说我们美国纽约的花园别墅也没有这么贵。他问这么贵的房子有谁买呀?金仁花告诉他上海有许多我们看不见的超级富翁,他们年收入几百万以上,资产上亿,有车三五辆,企业三五家,二奶三五个。有外国绿卡,子女上国际学校,一半时间在国外玩……这是杰克逊闻所未闻的上海人,他问这是些什么人?金仁花笑笑说:企业家,红二代,还有等待吃官司的贪官。两个人哈哈大笑。
女方倒没有为难杰克逊,丈母娘说这么贵的房子咱家住不起,即使住得起,物业费也付不起,这是五星级酒店式管理。丈母娘体谅女婿,女婿也信得过丈母娘,授权女方看着办,他公司忙,不再陪同看房了。看房是最累人的事,她们母女俩走了许多地方,看了数不清的房产售楼处,越看离陆家嘴越远,最后在周浦康桥看中一套房子,这里离陆家嘴15公里,妈说20年前我们好容易从郊区迁入城区,现在又回到乡下去做乡下人了。女儿安慰妈妈说,路是远点,不过我们有私家车。这套房子200多万,那要比陆家嘴不知便宜多少。首付款70万。杰克逊开始听到200多万,他心惊肉跳。他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所幸女方没有要他一次现付,甚至也没有要他负责70万首付款,丈母娘通情达理。首付款丈母娘掏腰包。她以房换房,上海老女人很会算计,卖掉老房子先将70万付了。余额让小夫妻向银行按揭,这都是上海家庭普遍做法。不过在房产证上必须写上丈母娘自己的大名。她拥有三分之一的产权。杰克逊感觉女方没有同事说的那么恐怖,他没有当洋葱头挨斩。
买房办各项手续。到银行办按揭,男女双双签字画押。事情进展很顺利,正要进入装修筹办婚礼时,公司一纸调令将杰克逊调回美国总部。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对女方来说也不是什么生离死别的大事,回美国又不是赴战场生死攸关。现代交通这般发达,来去美国家常便饭。甚至是个好消息,金仁花有了申请美国定居的理由。她在财经大学读硕士时曾经去美国短期培训。只不过这个变化暂时拖延婚礼。杰克逊没有确定此番回去总部将怎样有安排。去了再说。
杰克逊刚离开上海时,双方还天天电话、短信、邮件不断。半年以后,慢慢地松弛下来。往往隔三差五才能联系一次,一年以后干脆信息全无,杰克逊的手机改号了,邮件也退回来了。金仁花倒没受到太大剌激。她妈按捺不住非常气愤,以为女儿被骗了。女儿不以为然:“他骗我什么?”“他玩你,骗你感情。”“妈,你好背时。”“他还骗取房子。”“房子他没住上一天,他能把房子搬到美国去吗?”“那总不能背信弃义,不搭理你呀?”金仁花郁闷地叹了口气:“感情这个东西勉强不得的。随他去吧。”金仁花可以放下,她妈咽不下这口气。她考虑到这房子按揭还贷有他杰克逊的一份。他不能拍拍屁股走人。找他公司去,查他下落,追究他的责任。
丈母娘真的找到杰克逊的公司,她指名找他们上海代理的总经理。接待她的是一位亭亭玉立的湖北姑娘刘秘书,这位刘小姐毕恭毕敬询问:请问女士,有什么要我帮忙吗?金仁花妈自报家门,说要找杰克逊。刘秘书回答:杰克逊调回美国了。金仁花妈说明来意,要打听杰克逊的下落。刘秘书微笑回应:“对不起!如果你与我们公司业务产品有关,我们负责到底;有关杰克逊的私事,我们公司无权干预,也无权告诉你杰克逊在美国的各项个人背景。如果你们之间有债务纠葛,你可以请律师到美国法院告他。”
金仁花妈碰了一个软钉子,郁郁寡欢回到家,不但没有得到女儿同情,反被女儿一顿抢白:“你到他们公司事先怎么不跟我商量,你去干什么?你去曝光我们的事有意思吗?你考虑到后果吗?你知道吗,你不但讨不回说法,反而丢了你女儿的尊严。”仁花妈傻眼了,从来没见到女儿对自已发那么大的脾气。金仁花拭去眼泪发狠地说:“我一定要去讨回自己的面子。”
金仁花妈听不懂女儿丢了什么面子,还说要去讨回尊严。难道说她也要去他们公司吵一场?她也不敢问。这事一搁又是一年过去了。杰克逊的事不再提起,谈到周浦的房子,杰克逊消失了,银行的贷款还得如期还本付息。金仁花独立承担。所幸的是随着浦东新区的开发,康桥的房价一路走高。这让仁花妈兴高采烈。这是美国佬挑她上山。小小发了一笔财。因祸得福。
两年后的一天,杰克逊又被派到上海任职。他下了飞机,从浦东机场直奔陆家嘴软件公司。他进了大楼,去上海代理总经理室报到。总经理室门前是老总的秘书,杰克逊一看秘书还是湖北姑娘小刘。熟识。小刘一见杰克逊,用一种怪怪的眼神打量他。
杰克逊以为她忘了老同事,忙招呼说:“哈罗,我是杰克逊,不认得了?”
小刘说:“知道。总经理在里面等你。”
纽约总部告诉杰克逊,新上任的女总经理是本土上海人,英文译音:人华·金。他问小刘新来的老总跟大家相处得怎么样?小刘说:“不错。”“听总部说,她的管理很有一套,最近业务上升很快,人手忙不过来。总部才派我回来。听说她很严厉,你们合作得愉快吗?”“我们合作得很好。看,那便是她的手笔。”
杰克逊抬头一看,会客厅墙上的玻璃镜框里用中英文写着两行字:对企业忠诚,对客户守信。汉字是飘逸的柳体。小刘说:新任总经理很强调竞争中企业要有品格,员工要有精神。杰克逊一听打心里钦佩这位老总很有创意。她用西方管理加上东方的文化治理现代企业,业绩哪有不上升的理由?他觉得在这样的总经理手下干活,自己会很有作为,很有前程。他忙不迭地敲响总经理的门。听到里面一声清脆的女音:请进。
他轻轻地推门进去,呆住了!老总位置上坐着一个他再熟识不过的人,不是别人,是他曾经的未婚妻金仁花。杰克逊像尊泥塑菩萨,粘在那里动也不动,他左顾右盼,偌大办公室没有第二个人。
他哪里知道,半年前金仁花应聘这家跨国公司上海代理。凭着她西方会计专业学历、美国留学访问实践证明,再加上大公司多年实务经验,她胜出,被软件公司聘为上海代理。
金仁花一心在处理文案,这时抬起头来,淡淡地挥臂,一口流畅的美国英语:“杰克逊先生,请坐。旅途辛苦。”杰克逊这时的感觉是最好来场地震,把他埋进坑道。他发现他从前的未婚妻,怎么这样淡定。不惊不乍,是强装镇静吗?他寻思:这场短暂的婚恋,过错方毕竟是自己,是他抛弃她,甚至也不跟人家说明原因,而这个原因说出去会伤害人家。他跟美国朋友们都有共同感觉:娶中国姑娘当老婆,不是娶一个人而是娶她全家,不胜其烦。
金仁花坐在那里,其实心里也是翻江倒海。以前深爱的后来深深伤害她的小子又出现了,并且恭敬地站在她的面前,她的自尊心倒是找回来了,总算为自己挽回了面子。但看他狼狈不堪的窘态,她既兴奋又有点可怜他。她换了一种态度款款地为他解困:“你疲劳了,工作问题明天再谈。你先去休息,还是安排在你原来的公寓。等会刘秘书会给你钥匙……”杰克逊这时想起来,应该对金仁花说点什么,表达自己的歉意。他结结巴巴刚开口,金仁花挥挥手:“办公室莫谈私事。”伸手按铃:“刘秘书,你送杰克逊先生去休息。”
杰克逊走出办公室,精神恍惚,好像丢了什么。这才想起从现在起他要在被他遗弃的中国姑娘手下干活,受她颐指气使;同事会怎么嘲弄他?挖苦他没有眼光,丢了这么好的夫人又背上负心郎的坏名声。想到这里,他恍然大悟:他丢掉的就是中国人所谓的那种面子吧。
(责编/方红艳 插图/陈伟中)访问无忧岛网站,请使用谷歌和苹果浏览器!部分浏览器访问本站可能会造成内容页面的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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