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母亲节,监狱都会邀请服刑人员的母亲前来参加亲情帮教活动,以舒缓服刑人员的思乡之情,同时对其心理问题进行危机干预。那天清晨,也就5点多钟,天色说亮未亮,一个看上去约莫60岁的老妇人出现在了监狱大门外。
老妇人腰背微驼,衣着朴素却很整洁,翘首寻望的眼神里除了急切,还隐含着一丝惶惑不安。
显然,这是位来参加帮教会的母亲。我迎上前说时间还早,请她进接待室等。妇人一个劲儿地道谢,说她来自偏远县城,从家乡到这儿只有一趟过路火车,下车时正值后半夜,打听了好几个开夜车的的哥才找到地儿。说着说着,她突然冒出句让我颇感意外的话:“警官,婆婆算妈吗?哦,我发过誓,这辈子都会拿她当亲生闺女看待的。”
“当然算。”我问,“阿姨,你接到监区寄发的邀请函了吧?”
“接到了,接到了。”老妇人忙不迭掏出一封信,展示给我看,又略带胆怯地凑近我,声音亦压得很低,“警官,我想和你商量点事,想让你帮我个忙,行吗?”
很快,从她的支支吾吾中,我听到了一个令人唏嘘的事实——此行,她属冒名顶替,要探视的是她的儿媳,名字叫覃晓,也是恨她入骨的冤家对头!
后来我查了档案,这个覃晓是个彻头彻尾的“瘾君子”,因贩毒罪被判刑,投监接受改造。由监区统一寄发的邀请函原本在数日前就送到了覃晓大哥手上。可覃晓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她锒铛入狱时,她的母亲悲痛之下突发脑梗,虽经抢救保住了性命,却落下了神志不清、半身瘫痪的疾患。覃晓大哥又气又恨,始终都不肯原谅妹妹,于是将信函送到老妇家,硬邦邦扔下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是你们家的人,我们不管!
手握信函,老妇人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踏上了漫漫探监路。
“你对她那么好,她为什么要恨你?”我追问。
她摇摇头,似在喃喃自语:“是我儿子带警察抓的她。当时我在场,没拦着。晓晓被带走的时候连喊带骂,瞅我的样子很吓人,像要把我撕碎。说实话,警官,我也不愿她再胡混下去,那会要了她的命啊!”说到此处,她的眼里已噙满了泪,“晓晓被判刑后,主动提出要和我儿子离婚。这次,我是背着儿子来的。真的,晓晓在染毒前真是个好孩子,懂事孝顺,我喜欢着呢。警官,你就让我看她一眼吧。”
连声央求入耳,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我也是个女人,也身为人母,完全能理解她对孩子既爱又恨的复杂心理。当日,经科室领导批准,我带她走进了帮教会场。会场的长桌上摆着一束束花色鲜艳的康乃馨,那是专门为服刑人员准备的:女儿要给母亲献花,共话母女情。然而,当监区民警带领服刑人员依次进入会场时,我看得清清楚楚,有一双含满怨怼冷光的眼睛,如刀子般扎向了老妇人。
是覃晓。
婆媳对视,老妇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簌簌而下:“晓晓——”
“少跟我装好人。我讨厌你,恨你。”覃晓冷声说道。
为防止她扰乱秩序“砸场子”,我和同事迅速将她带去了心理矫治室。路上,我一直在想该如何对她进行疏导教育,说来也巧,就在打开门的那个瞬间,我不由得灵光一闪。
我的办公桌上放着五六本最新出刊的《上海故事》,清一色都是2009年5月号,刚从报刊亭买回来的。因为在这一期里,刊有我创作的一篇域外故事:《最后一扇牢门》。
这是个关于监狱看守的故事——终年积雪覆盖的安第斯山下有座监狱,皮亚卢老人在那儿任看守员。从警18年,他始终管囚徒叫孩子,即使是那些被判处终身监禁的罪囚,他都没骂过一嘴,打过一鞭子。眼看皮亚卢就要退休,一个暴虐成性的重刑犯却动了越狱潜逃的歹念。不料此时,一场雪崩突兀而至,滚滚雪流宛如惊涛骇浪般扑向监狱。灾难袭临,皮亚卢果断命令狱警打开牢门放生。只是,面对最后一扇牢门,狱警们犯了难。
那扇牢门后面关押的正是被判处终身监禁、曾试图暴力越狱的12名重刑犯。生死关头,皮亚卢又做出了极可能会影响他余生命运的决定:每一个生命都值得尊重,都有权利活着。他决定打开最后一扇牢门!
尽管此后波折不断,意外横生,但我还是给了故事一个悲壮而圆满的结局:缘于善良,缘于爱,哪怕是死囚,也能学会感恩与回报。
我把这个故事完完整整地讲给了覃晓听。起初,她还牙尖嘴利地反驳,渐渐地,她变得沉默起来,并陷入了深思。我说,当初你因吸毒贪婪挥霍,差点造成倾家荡产,可你婆婆不计前嫌,至今仍视你为女儿,仍一如既往地爱你,还辗转夜行来探视。她就是现实中的皮亚卢老人啊,她的善良仁慈和她的爱,应该得到尊重得到反哺,而不是仇视和伤害。
良久之后,她终于抬起了头:“警官,我想给她献束花。”
再次走进帮教会场,服刑人员们正手捧康乃馨走向她们的母亲。覃晓也拿起了花,一时间笑得泪眼婆娑:“妈,祝你节日幸福快乐。” 老妇人先是一怔,旋即老泪纵横,颤颤地张开双手抱住了她的孩子。
看着这感人的一幕,我的心底顿时感激泛滥。感谢《上海故事》,让一颗沉迷于怨恨的心懂得了爱;感谢爱,让曾经的隔阂从此消散无形……
(责编/范文轶 插图/陆小弟)为了您更好的访问本站,请使用手机或平板自带的浏览器可获得更佳的浏览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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