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那件事

原创 网络  2017-11-29 22:54:28  阅读 1361 次 评论 0 条


作者:王开岭    来源:《古典之殇–纪念原配的世界》

  它时宏时细,忽远忽近,亦低亦昂,倏疾病倏徐……它是北京的情趣,不知多少次把人的目光引向遥空。

                       ——王世襄《北京鸽哨》

  对老北京来说,有两缕声音最让人魂牵梦萦:鸽哨与空竹。

  安静的年代,无论串胡同,还是伫立庭院,只要稍留神,耳朵里就会飘入它们。二者的音色又近乎姊妹:嗡嗡嘤嘤,如梦如幻、清越绵长……不同的是,一个在高处疾掠,一个于低空回荡。

  尤其鸽哨,乃皇城根最大牌的嗓子。没有它,没了这动静,京城的空气便仿佛睡着了,丢了魂儿……

  如今的北京,鸽哨难觅了。

  大家很少再集体仰望什么,天上的那件事——那件最美妙的事,那些溜冰似的、滑着弧线的翅膀,那群雨点般的精灵,不见了。

  天寂寞了,云枯瘦了。即使晴空,因没有了翅膀和音符,也像白痴。

  奥运前夕,北京广播电台灌了一张CD:《听,北京的声音,2008秒》。

  雕刻市井之声,描画古都音容,这是个很童话的创意。据说最费周折的是录鸽哨。起初难觅养鸽人,他们仿佛蒸发了,不知被高楼大厦撵到了何处。总算找到了一户,但环境太嘈杂,车水马龙,根本没法录。未了,遇上了在宋庆龄故居做义工的郑永祯。郑师傅酷爱鸽子,退休后主动来这里驯鸽,其弟则擅长配哨,可谓珠联璧合。谁知又遇上个大麻烦:附近住着位高官,嫌闹腾,不让鸽子带哨上天,要择时机……

  郑师傅还做了件有意义的事,一件大事:帮王世襄养鸽子。

  世襄先生是个最好介绍又最难定义的人。往复杂了说,乃文物家、史学家、民俗家、美食家、收藏家、鉴赏家;朝简单了说,就是个一辈子爱玩、懂玩、玩透了的老小孩。而所有玩习中,畜鸽听哨为至爱。他甚至编着了《北京鸽哨》《明代鸽经·清宫鸽谱》等书,‘将鸽哨的源流、制式、造法、音效一一详解。

  先生戏称自己乃“吃剩饭,踩狗屎”之辈。何出此言呢?先生说:“过去养鸽子的人,对鸽子就像待孩子。自个儿吃饭不好好吃,扒两口剩饭就去喂鸽放鸽。他们还有个习惯,一出门不往地上看,却往天上瞅,常常踩狗屎。”

  鸽哨声声的年代,老北京人都有翘首的习惯,想必那会儿,驼背的也少吧。据说,梅兰芳担心眼皮耷拉,曾专门养鸽子,或仰颈,或远眺,到晚年眼睛尚未变小。

  王世襄回忆说:“过去几乎每条胡同上空都有两三盘鸽子在飞。悦耳的哨声,忽远忽近,琅琅不断。”养鸽;厅话多,圈内不叫养鸽,叫盘鸽。24只算一拨儿,要盘最少两拨儿,飞起来才好看。盘鸽至少早晚两次,若不勤飞,鸽身囤肉赘膘,就废了。

  哨的制式和使用更讲究,按世襄的说法,有葫芦类、联筒类、星排类、星眼类……细分又有三联、五联、十三星、十一眼、双鬼连环、众星捧月……编排不同,绑式不同,音色音律各异。据传从商代起即有人畜鸽了,而对制哨名家的记载,约始于两百年前。

  应该说,正是鸽和哨,排遣了天空的寂寞。

  我最早对鸽哨的印象来自电影,尤其在以北京、西安为背景的片子中,它几乎是故事开场的第一声,又总和钟鼓楼、四合院配一起。想必在导演看来,鸽哨亦是生活空间的必需元素吧。后来我才知,其实影视里的鸽哨,全部是音效合成的,或者是口技,真实的鸽哨很难采集,因为录音师在地面,噪声加上建筑的反射音,录了也没法用,只能进音棚合成。

  世襄老人曾言一笑话,说他看央视某节目片头:“升国旗,多么庄严,接着是壮丽山河、长城。随后从老远飞过来鸽子,等近了一看,啊,怎么是那种叫‘落地王’的西洋肉鸽啊!”

  老人钟爱的是中华观赏鸽。

  原来,担负鸽阵和佩哨任务的并非普通鸽子,而是观赏鸽。信鸽耐力好,适于马拉松式长途飞行,却不懂飞行技巧。而广场鸽、庆典鸽和媒体画面中的鸽子,多是无飞翔天赋的肉鸽,在养鸽人眼里,属“盘”不起来的阿斗,只能滥竽充数、鱼目混珠。中国民间曾孕育过400多种观赏鸽,像黑点子、紫点子、老虎帽、灰玉翅、黑玉翅、紫玉翅、铁翅鸟、铜翅鸟、斑点灰、勾眼灰……体态和鸽名一样俊美。经过“除旧”“文革”和大规模的城市改造,还剩多少,无人知晓了。

  据说,世襄晚年最大的遗憾,即没地儿畜鸽。所以,他将此事托付给郑师傅和名人故居的一个旮旯,并寄望北京奥运会上腾空而起的是中华观赏鸽。

  “它不像信鸽,一放全跑了,而是围着巢舍成群盘旋。养好了可一盘白、一盘灰、一盘紫。鸽哨传出钧天妙乐、和平之音,定能为‘人文奥运’添上最亮丽、最生动的一笔。”年已九旬的世襄亲书《关于奥运会放飞观赏鸽的献议》,正式呈交奥组委。谁都明白,老人想借奥运东风,托一‘把摇摇欲坠的鸽文化。

  奥运开幕那夜,我守在电视机前,祈祷老人能如愿。终于,该放鸽了,“鸟巢”里升起的竟然开;是翅膀,而是少女的纤纤玉手和声光烟幕……

  张艺谋不愧为导演天才,但整晚,我为一位老人黯然神伤——一位被放了鸽子的养鸽人。

  在京这些年,我只在东城和高碑店几片拆剩的平房区邂逅过鸽阵。不多,大概一两盘的样子,飞得吃力,有些恍惚,很难配得上“翱翔”一词。这也怪不得它们,到处高楼大厦,犹如在石林中穿梭,怎敢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其实,我不希望它们飞得更高、更远。北京的楼如雨后春笋,起得太快、太突兀,在空中找稳定的地标是件难事,鸽子会迷路的。

  翅膀在流浪,有翅膀的人被放逐。

  世襄的鸽友们,那些“游手好闲”者,既买不起城里的房子,更撑不开水泥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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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的飞鸟时代,真的落幕了?

  除了那件事,还有什么能让

  人突然驻足,对着天空久久着迷?还有什么能让我们从生活中停下,养成仰望的习惯?

  没了那件事,我们会不会变成一群只顾低头觅食、左刨右挖,在地上找东西的动物?

  京城又要阅兵了,激动人心的机翼将呼啸着掠过天安门。你说,什么时候,京城的天上能随处可见鸽哨编队呢?

  多物美价廉的事啊!无油耗,无污染,无惊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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