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柴爱新 来源:《瞭望东方周刊》
回顾前面的人生,蔡志忠说,最高兴的时光是,用了四年的时间画诸子百家,和后来闭关10年研究物理。
“生命只属于此地此刻,只能兑现这一刹那,一个小时前的蔡志忠和现在不一样,现在已经老了一个小时。再多的钞票你只能用前面那几张,再多的房子,你只有一个身躯来住……2011年1月10日上午,62岁的台湾漫画家蔡志忠出现在北京国展中心,参加他的新书《漫画金刚经》发布会,会上蔡志忠对着下面的读者这样说。
他身形瘦削,眼睛明亮,语言温和,目光中带着几分羞怯。白衬衫,米色休闲裤,帆布鞋,没有穿袜子,露出裤腿和鞋子之间的脚踝。因为需要摄像,经过别人提醒,他才用手捋了捋蓬乱的有些花白的长发。
20世纪80年代,蔡氏漫画风靡大陆。他至今完成漫画作品400多种,全球发行超过4000万册,题材涉及古典小说、诸子百家、佛经等。蔡志忠的漫画题材和风格是中国化的,原三联书店总经理沈昌文先生曾经说,“蔡志忠最大的贡献就是让13亿中国人重新重视自己的文化!”
蔡志忠像是一个传奇,走近了,才发现他的生动,发现一个多面的蔡志忠,痴狂又充满智慧。
真 实
“他小提琴的水平不如我桥牌,他的小提琴是业余水平,我桥牌是专业级,拿过很多冠军。”当有人谈到爱因斯坦“小提琴也拉得很好”的时候,蔡志忠马上跟了后面一句。
言语中,蔡志忠对自己的优长毫不谦虚。业余爱好中,他最爱桥牌,而且拿过大大小小一百来个桥牌赛冠军。
“我不仅是漫画家,还是个出色的动画导演。”他说。
蔡志忠29岁成立卡通公司,八年内拍了四部电影,其中《老夫子》获得台湾金马奖最佳卡通电影长片奖,曾多年保持台湾最高票房纪录。1985年,37岁的他当选“台湾十大杰出青年”。
“别人说他狂傲,其实他非常有自知之明,他说的都是能做到的,做不到的事情坚决不说。”与蔡志忠合作多年的商务印书馆工作人员刘继蕊对本刊记者说,“他对人的态度平等,不因为社会地位或职务高低而有区别。”
有一次,蔡志忠在聂卫平家切磋桥牌,一位国家领导人派车来接他们过去打牌,蔡志忠不去,他说有记者约了他采访,而记者之约在前。
台湾一些政界名人每年春节请艺术家们吃饭,蔡志忠从来不去,因为“我妈妈说了人多的地方不要去。(我觉得)宾客A和宾客B与路人甲和路人乙没什么差别。”
和几个朋友坐下来,蔡志忠眼睛中少了大庭广众下的那几分羞怯,谈起话来,手舞足蹈,说完笑话,自己笑得周身抖动。
“他的身体里,一直住着一个四岁的孩子。”刘继蕊说。
回到房间,打开电脑,屏幕的墙纸是一个小孩的脸。
“我在想为什么只要是小的,不管是小孩、小狗、小鸡、小熊,都让人喜欢。”他很严肃地跟本刊记者说。
“为什么?”
“因为纯洁,没有杂念。”他回答。
智 慧
蔡志忠每天只吃中午一顿饭,因为“发现吃多了聪明的大脑会变成猪头”,平时饿了就喝咖啡。
他在物质上淡泊。
发布会当日他穿的白衬衣的右肘有两个磨破的洞。平时他几乎只穿衬衣,对衬衣有两个要求:不能有领口的风纪扣,因为穿起来不舒服;左胸上要有一个口袋,可以插一支笔。有趣的是,去年他得了某活动的“时尚人物”。
“对物质s需要减到最少,才能得到更多的自由。如果拎一个名牌包,还得配名牌的衣服。”他说道。现在,他随身只带一个黑色帆布包。
蔡志忠36岁时,打点了一下自己的资产,有三套房子,860万台币(大约相当于220万人民币)的存款。他发现,“这些钱够用了!为什么把生命拿来换钱、换名片上的头衔?”他当下决定不再赚钱,要把生命拿去做“有意义的事情”。
那一年他关掉公司,到了日本,一口气买了14双布鞋,顺带买了30件白衬衫和20条卡其裤,开始研究画诸子百家,四年后,他画出诸子百家23本,这套书先在日本出版,后翻译到世界40多个国家翻译出版。
回顾前面的人生,蔡志忠说,最高兴的时光是,用了四年的时间画诸子百家,和后来闭关十年研究物理,“可以这样用整段的时间去做最想做的事,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幸福的了。”
他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做事,他不乏世俗的聪明。
“为什么我的漫画可以被这么多国家的人喜欢?话题要有普遍性,如果讲巷子里阿婆生小孩,谁要看?画东西要先想去卖给谁,就像生产臭豆腐想要去卖给谁一样。”他说,“讲故事不能转来转去,人家看不懂。哲学本来就是很深邃的,还要卖弄文辞,那就很惨。哈,当然也不能灌水。”
曾经有位搞动画片的问蔡志忠“走日本路线还是南韩路线”。
蔡志忠问他“什么是日本路线?什么是南韩路线?”
答:“日本路线是先有漫画,漫画火了,再做卡通片,像小叮当机器猫;南韩路线是先有造型,再做漫画。”
蔡志忠说,“我们的问题是,先有一个会讲故事的人。”
“我做动漫一定走中国的路线,但是要去好莱坞上片!”蔡志忠对记者说。
“你现在做什么动画片?”记者问。
“还不能说。我妈妈说,要想人家不说出去,就不要告诉他!”
蔡志忠傲气,但他并非目空一切,他很佩服日本的宫崎骏;他说上世纪九十年代前中国动漫电影“很厉害”,并且能看出端倪。他看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1961年《大闹天宫》,发现向玉皇大帝报告的神将和排列两旁的小厮们都只看到屁股,判断构图是“舞台式的”。
蔡志忠思维跳跃,说话时,前一句还在讲一个道理,后一句已经是在讲故事或笑话。
“人们的生活好像在高速公路上,都拼命想超过对方,但并不知道对方要去哪里。我将来要出一本书,就叫《人生的意义》。”他说着,忽然转到了第一次和女生约会的情景。
“因为男生要带动话题,当时害怕没有话讲冷场,提前做好提纲,边说话,边偷看藏在手心里的提纲??”
等听者笑声结束,他又说,“刚才的话题没讲完,不好意思,扯得太远了。”
痴 狂
“我像是大海孤岛上无穷多数沙粒中的一粒沙;远离红尘、在寂静彼岸、享受孤寂。双眼饮尽晨曦、落日的华丽,双耳倾听满天星斗悄悄私语。”在给朋友的一封邮件中,蔡志忠用诗一样的语言写道。
蔡志忠喜欢享受独处,享受思考。
“思考犹如置身于美得不敢发出赞叹的仙境里,生怕一丝轻微的声响搅动了眼前的美景。”他写道。
1998年9月,蔡志忠停止一切日常工作,闭关专心研究物理。
闭关第一年,他不再看科普书,而是放任自己狂想。第二年,他读起牛顿的《自然哲学数学原理》。第三年,他去台大数学系,向蔡聪明教授请教微积分。
物理让蔡志忠痴迷,他喜欢计算方程式,会在浴缸里、马桶旁观察水流,再想办法写个方程式来描述;在他家的厕所,贴满了他还没有想通的数学问题。动脑的乐趣、解开题目时的喜悦,让他“就像进入了一个逆光的房间,门窗都打开了,身体也在发光,我感动得快要跪下来。那种滋味,你只要尝试过一次,就会上瘾!”
地板上的物理书籍堆积如山,而物理书堆的后面,则是蔡志忠自修物理、涉猎科学史所做的笔记,总共有好几书柜。他还会找物理学家朋友一起讨论,交换心得,虽然他们花在争辩上的时间比较多。
这10年间,蔡志忠画了约16万余张物理数学画稿,写出的文字超过1400万字。最后结成“东方宇宙四部曲”。
“400年来,我们都在听西方世界说:宇宙是什么,时间是什么,空间是什么,物理是什么,能量是什么。我们从明朝以来便在这场物理科学发展史中缺席。??现在开始由东方接手或许会有很大的突破,因为东方文化思想与西方极大不同!”关于这部新作品他这样说。
蔡志忠认为,科学随着西方人的思考模式,已经越来越深入,探究的点越来越小;若要研究宇宙、时间这种大尺度的问题,东方人或许更合适,更具有优势。
“老子是中国最早的物理学家,若要谈宇宙创世,老子的说法绝对正确!”他倡议来一场“东方文艺复兴”,但要先对西方物理史、数学史、哲学史有通盘的了解,才有可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增加一些东西 ”。
他还根据自己闭关十年研究物理的一些心得,推论出几个物理公式。
对这些“蔡氏公式”,蔡志忠的朋友,台湾“中研院”物理所研究员于海礼说可以“留待宇宙的真理来检验 ”。
2008年出关后,蔡志忠很快推出了新书。很多年来,他几乎每天早早睡下,夜里一点钟爬起来开始画,每天至少画15个小时。他作画效率之高,几乎令人难以置信:有时他一个晚上就画完一本,还能作一篇序。
他的电脑仅搜集中国画家作品的文件夹就有一万多个,文件名打了一个星期,“这不是认真,是疯狂。”他评价自己。
布 施
1990年,蔡志忠一家移民到加拿大温哥华,他静下心来想,“竟然抛弃了养育我长大的母亲(台湾)!”然后,他打算“为别人做一点事 ”。
“之前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因为一厢情愿想为别人做一点事,都会害死人。”他说,画佛经是他唯一一件“一厢情愿想为别人做的事”,但是并没有害死人。
蔡志忠很坦诚地告诉本刊记者,他本来要画苏格拉底、柏拉图,但是因为不太会画他们的服装,而且他们的建筑很难画,“所以就画佛经吧”。
他画佛经,都是自己学习感悟,然后再动笔。
“我如果乱画就变成坏事了。不懂佛法不是罪恶,但不懂佛法,还要教别人佛法就是罪恶。我一定不是为了赚版税才画佛经的。”
蔡志忠说画那些佛经已经尽了他最大努力,“什么叫功德?一支笔可以写,一朵花会开,鸟会飞,是它的功。写得好,开得美,飞得高,是它的德。(功德)就是做到高的境界。”
蔡志忠生下来随家庭信仰成为天主教徒,但你若问他“有没有信仰,有没有上帝,有没有佛祖?”他说,“没有。”问他“有没有前生来世,有没有天堂地狱?”他答,“没有!”
“这些都在你心中,佛陀讲,天堂和地狱都在你心里。”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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