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小淘 来源：《小品美文》2009年第12期
与《别离开我》改编而成的电影相遇,纯属机缘巧合。我并不知晓小说已被搬上银幕,而是偶然在电影频道里和它面面相觑。不知出自哪个自以为是的头脑,电影的名字被篡改成《危险激情》,若不是因为佩内洛普·克鲁兹,我恐怕见到这个蹩脚、粗陋的名字就要换台了。看了没多久,我便惊喜得简直有些激动地意识到,就是它——《别离开我》,虽然从蒙娜丽莎更名为王二麻子,但还是它。
我没有料到佩内洛普·克鲁兹可以将角色诠释得那么动人,因为她与我心中的伊特丽亚相去甚远。我心中的伊特丽亚头脑简单,甚至没有达标的幽默感,眼神胆怯懵懂,看不出任何对未来的盘算。她应该没什么品位,梳着普通的长发,头发稀少油腻地耷拉着,仓惶并且缺少美感。小腿有些弯,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因为缺钙,没有良好家教,所以难以显露优雅的体态。总之伊特丽亚应该粗俗、凄惨、毫无魅力,不过是吃苦受累下层女郎中年轻的一员。佩内洛普·克鲁兹不合适,她太光芒万丈了,简直是个发光体,纵使在最星光熠熠的红地毯上也总是轻易脱颖而出,如何遮掩起锋芒,装得出贫贱糊涂的平凡模样?最关键,在我的印象里,她身上透着嚣张、奔放、瞬息万变的妖娆,一秒钟就让人失去判断力,怎么可能变身伊特丽亚,表达那份可怜兮兮?可是,如同我难以揣测劳伦斯·奥利弗如何自如地演活了《情定日落桥》里的老扒手,佩内洛普·克鲁兹一下子郁金香转身变成狗尾草,没有想象的大费周章,而是轻轻巧巧。她面容哀戚,不由自主地堕入那段中产阶级的婚外情里,发出弱小的叹息。
伊特丽亚死掉了,不论是在小说还是电影里,她都是真正的受害者,死在疼痛里。她身为医生的情人蒂姆无能为力,只能颤抖地看着她那么轻易地死去。
蒂姆是有家的,他年轻有为,生活富足,一切看起来无懈可击。他的妻子优雅、迷人,完美到没有边幅可修,几乎无可挑剔,然而我还是必须引用原著中的句子证明他的不满意:“她的眼睛只有一种表情,跟她名贵衣服上的扣子没什么两样。”是的,他爱她,却还是忍不住这样描述她。
那天,他驱车前往海边别墅与妻子会合,却因为车子抛锚在炎炎烈日下结识了伊特丽亚。初见她,蒂姆怀着上流社会的品位、学养鄙夷着她的粗糙和贫困,几乎把她归类为一只滑稽的猴子,然而他还是忽然失控,莫名其妙鬼使神差地强暴了她。他愧疚懊恼地扔下几个钱火速逃离,奔向海边妻子的怀抱,将这视为兽性大发的不堪插曲。可是却在日后的生活中念念不忘魂不守舍,搂着女神,忍不住对女鬼的惦记。于是蒂姆一次次回到伊特丽亚破败的住所,急不可待地与她发生关系,吃她粗粝的食物,嘲弄又心疼着她屋里寒酸的摆设,满足后野蛮地扔下一些钱,安然离去。直到她怀孕,她在他多次掠夺式的突袭后,产生了一个健康女人神奇的生理反应。她住在几乎是废墟的地方,像一只邋遢的野狗,却原来也是会怀孕的。孩子是个惊喜,让人直视自己的内心。怜悯、依赖、疼惜等复杂的情感喷涌而出,蒂姆发觉早已不能自拔,陷入这段七扭八歪偷鸡摸狗的情感里。他激动地望着这个永远那么狼狈的穷姑娘,把道德感一脚踢出去,勇敢地生出与她远走高飞的冲动。
可惜命运给出相反的箭头,就在蒂姆忐忑地伺机与妻子摊牌时,另一个事实犹如晴天霹雳——亲爱的,我怀孕了。伴着妻子幸福明艳的笑容,他得到另一个喜讯。他几乎是同时有了两个孩子,而这一个更光明正大,更顺理成章,优越地带着婚姻印章。刚刚坚定的决心土崩瓦解,这个即将做父亲的男人,左摇右摆就要被良心撕裂。
与常见的第三者登堂入室咄咄逼人不同,伊特丽亚永远畏缩地站在角落里。她没有任何要求,从不拒绝,偶尔的哭闹也那么短暂,那么底气不足。他给她钱,她塞进罐子里,却从来不曾动用;他随时将她压在身下,她安静地配合,没有多余的声息。当她得知蒂姆的妻子也怀孕了,目睹了他们般配和美的婚姻场景,就草草做掉了自己的孩子。她平静地躺到一个吉普赛女人粗陋的床上,在似乎是个破烂集市的地方,完成了流产手术。她轻描淡写地对医生情人说着那完全可以算得上是草菅人命的所谓手术,仿佛在她眼里生命并没有多珍贵,就如同一块脏抹布,可以随意丢在什么地方。
猝然,也意外,但是合情合理,没有多久,伊特丽亚死于肮脏手术带来的腹膜炎。他的爱,把她推向了彻底的绝境,连命也搭上。彼时他们正在回避现实的旅途中,她脸色苍白陷入昏迷,他竭尽全力找到一个小医院,却捡不起她陨落的性命。那么突兀,她卑贱地死在语焉不详的小医院,匆匆结束了语焉不详的一生。
多年以后,彼时尚在孕育的孩子已然长成15岁的少女,度假、别墅、酒会,三口之家和睦安逸,年届中年的蒂姆戳在温暖舒适的生活里,谁也看不见他内心的伤。直到女儿在车祸中险些丧生,陷入生死未卜的昏迷。医生蒂姆、爸爸蒂姆像情人蒂姆一样束手无策,只能祈祷上帝保佑。他焦灼地守在病床前,娓娓道来,对着尚未脱险的女儿揭开了心灵的伤疤。小说和电影都从这里开始,一个憔悴的中年男子,饱含亏欠和忏悔的回忆……
我最恨爱情片不演到地老天荒,却被这夭折在半路的爱情引得心绪难平。要怎么来形容它?直指人心,还是感人至深?我无法择拣出准确的词汇。它桃子一般软,铁一般硬,生生扔出一段失控的揪心的迷狂。当然,我知道作者要表达的不仅仅是一截子孽缘,罪与罚,灵与肉,毁灭和拯救……然而我还是被伊特丽亚牵引,疼惜她过于惨烈的牺牲。不是一见钟情天下无双,而是对这个一捞一大把的平凡女子渐渐滋生了自己也迷惑的化学反应,犹犹豫豫却没法停在半路上。越是匪夷所思,越是难以纠正。如果一个人外表、智力、谈吐等等一切的一切都与你的设想如出一辙,那么你爱他等于爱上自己的判断,量身订做,爱就像遵章。最最可怕的是,你瞧不起他,看不上他,觉得他简直是个不入眼的家伙,与自己的审美背道而驰,却依然欲罢不能,那么你别无选择在劫难逃了,因为你遭遇的是正宗的天雷勾动地火,如假包换的剪不断理还乱。是的,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如果遇上,你必须经历,无论笑容或是眼泪,直到最彻底的喜悦和悲伤。因为这样的时刻,爱情像狼,你是羔羊。
我以为从小说到电影改编时传承和微调的成功也与爱情有关——塞尔吉奥·卡斯特里托是玛格丽特·玛赞蒂妮的丈夫,而前者是电影导演兼主演,后者是小说的作者,他们借助伤感尖利的故事珠联璧合。我深深记得那个似乎书里不曾有的情节:小医院门口,蒂姆手里攥着他为伊特丽亚买的红色高跟鞋,满眼被击碎的绝望。人已去,鞋无路可走,蒂姆怀着内疚和伤痛继续按部就班的人生……那红鞋腥气十足,红得狼狈,红得凋伤,红得让人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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