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能改善生活的体验,大多数人第一个联想到的就是“享乐”:山珍海味、和谐的性生活,以及金钱能买得到的一切享受。我们也常会梦想到异国旅游、与风趣的人为伍或购买昂贵的商品。如果我们没有能力负担五花八门的广告怂恿我们去追逐的东西,至少也应该端一杯酒,在电视机前静静消磨一个夜晚。
享乐是意识中的资讯告诉我们已经达到生物程序或社会制约的要求时,所产生的一种满足感。饥饿时,食物的味道令我们愉快,因为它缓和了生理上的不平衡。晚间一边被动地从媒体吸收资讯,一边用酒精或药物麻醉因工作而变得过于亢奋的心灵,有助于放松自己。到世界各地旅游之所以令人愉快,不但是因为新鲜的刺激感消除了一再重复的例行公事造成的疲惫,也是因为我们知道这是“时髦人士”的生活方式。
享乐是高水准生活的重要一环,但享乐本身并不能带来幸福。睡眠、休息、食物与性,都属于恢复“均衡”的体验,在肉体需求引起精神熵以后,重整意识的秩序。它们并不能带动心灵的成长,也不能增加自我的复杂性。换言之,享乐虽有助于维持意识的秩序,却无法在意识中创造新秩序。
一般人想进一步充实自己的生活时,不但会想到享乐,还会想到虽然与享乐重叠,但必须用不同字眼表达的另一种感受—乐趣。所谓乐趣,是指一个人不仅需求和欲望得到满足,更超越既有制约,完成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
乐趣具有向前发展的特性,并蕴涵新鲜感和成就感。在网球赛中险胜,通过考验证明自己的能力;阅读一本书,发掘新观点;在谈话中发表过去甚至不自知的观点—这都是乐趣横生的事。谈成一笔竞争激烈的生意,或做好任何一份工作,乐趣自在其中。这些事在进行的过程中,谈不上什么享乐,但事后回想起来,我们会情不自禁地说:“真有意思!”而且,盼望一切能重演。经历过有乐趣的事,我们就感觉自己有了改变,自我有了成长;在某些方面,这次体验已使我们变得更复杂、更丰富。
享乐的体验也能带来乐趣,但这两种感受截然不同。举个例子,吃喝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种享受,但要想从中得到乐趣却比较困难。唯有在吃喝时投入足够多的注意力,分辨各种不同口味、作料之间细微差别的人,才会跟美食家一样,觉得这件事乐趣无穷。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享乐无须耗费精神能量,但乐趣必须运用高度的注意力。换言之,享乐可以不花力气,只要大脑特定中枢受到电击或药物的刺激,就能产生享受的快感;但是打网球、看书、谈话,若不全神贯注,就会觉得索然无味,毫无乐趣可言。
也正因为如此,享乐的片刻转瞬即逝,不能带动自我成长。复杂性却要求把精神能量投入到具有挑战性的新目标。从孩子身上很容易发现这个过程。每个小孩儿一开始都是小小的“学习机器”,每天尝试不同的新动作、新词汇。当孩子学会一种新技能,脸上那种专注的喜悦充分说明了乐趣的真谛,而每个充满乐趣的学习经验,都使孩子不断发展的自我日趋复杂。
不幸的是,成长与乐趣之间自然的关联会渐渐消失。或许因为入学以后,学习就变成了一种额外的负担,掌握新技能的兴奋不见了。一般人很容易自囿于青春期发展成形的狭隘的自我中;太过于自满的人往往要求附带的报酬,才肯在新目标上投注精神能量,以至于无法再从人生中汲取任何乐趣,唯一的积极体验只剩下享乐了。
在体验中享受乐趣
另一方面,许多人会继续努力从所做的事情中寻求乐趣。我在那不勒斯衰败的郊区认识了一位老人欧西尼,他经营一间家传的古董店,生意清淡,只能勉强维生而已。一天早晨,一位看起来很高贵的美国妇人走进店里,浏览了一会儿,便询问一对巴洛克式木制小天使的价格。(这种圆胖的小天使是几百年前那不勒斯工匠最偏好的创作题材,如今还有不少艺术创作者相当偏爱。)欧西尼随口报出一个高得吓人的价钱,那名妇人不假思索便掏出皮夹,准备买下这对艺术品。我屏住呼吸,心中暗自替我这位朋友的好运拍手称庆,但我对欧西尼的了解显然还不够。他的脸顿时涨成紫红,慌乱不安地把客人请出门外:“不行,不行,夫人,真对不起,我不能把这对天使卖给你。”他一遍又一遍地对那位目瞪口呆的妇人说:“我不能跟你做生意,你明白吗?”
那个顾客走了以后,他心平气和地解释自己方才的行为:“如果我在挨饿,我一定会收下她的钱。但我没挨饿,何苦做一笔一点儿意思也没有的生意呢?我喜欢讨价还价时的机智往来,两个人都互相想占对方便宜,各藏心机,唇枪舌剑。而她连考虑也不考虑,什么都不懂,甚至连假设我会占她便宜的起码尊严都不给我。如果我把这对东西用那么荒唐的价格卖掉,我就洗不掉骗子的骂名了。”无论在南意大利或世界任何地方,都很少有人会持这种态度做买卖,我相信,能像欧西尼那么热爱自己工作的人并不多见。
没有乐趣,人生还堪忍受,有时甚至也还算得上愉快。但这种愉快不会持久,要靠运气和外在环境帮忙。如果要控制体验品质,就必须学习从每天的生活中创造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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