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报道是我上半年在哥大新闻系辅修中国报道课时的结课作业。报道“中国未成年妈妈”的想法最初由我的同学提出,当时快手等社交app由于平台上的未成年怀孕内容被多家媒体强烈批评,快手也自监下架,一夜之间舆论都在谴责未成年妈妈的“不负责任”。
在前期调研中,我们发现几乎所有的中文媒体,谈及此现象时都进行了有强烈情绪导向的负面报道,以东南快报2018年4月1日的报道为例,“记者长期调查发现,这些平台内还隐藏有一个混乱的少年儿童交往圈。恋爱、怀孕、生子……这些现实生活中未成年人的禁忌,都被轻易打破。其中许多行为,不仅是对伦理道德的无视,甚至触碰了法律的底线。”却鲜少有媒体探究背后的成因,谈论社会作为一个整体语境所需要承担的责任。
在许多媒体人的叙述中,快手等社交平台是未成年怀孕现象传播的罪魁祸首,“平台对相关视频的传播不仅不及时拦截,反而推波助澜,为博眼球、抢流量对此进行推送,完全置社会责任于不顾。”然而事实是否如此?快手等社交平台是否负有绝对责任?为什么我国未成年妈妈怀孕现象会如此普遍?我们又有什么可以做的?
于是我们带着这样的疑问开始了研究和采访,因为快手已经下架了所有相关内容,我们最开始试图在微博上寻找愿意接受采访的未成年妈妈,然而收获却寥寥无几。我们突然意识到微博虽然是我们主要使用的社交平台,却并不是她们的,于是我们开始使用宝宝树、柚宝宝等孕期相关平台,由我同学主要继续寻找愿意接受采访的未成年妈妈,而我则开始采访有机会接触到未成年妈妈群体的医生、助产士和教师们。
而我除了想知道个体经验以外,也想知道她们作为一个社群有哪些共同的诉求,于是我打开了多年未曾使用的QQ,试图找到相关的QQ群。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居然找到了许多00后宝妈群,但是这些聊天群极其私密,我不得不将自己的QQ号改头换面,伪装成一个01年出生马上要生女宝的未成年妈妈,等待几天之后,最终有一个拥有284名成员的QQ群接受了我的请求。
于是我开始了自己的“卧底”,每个进入群聊的成员都要通过管理员的验证,并将自己的群内姓名改成“地区-出生年份-孕妈或顺/切+宝宝性别”的格式。群内讨论非常积极,我一个小时不看就可以有几百条未读信息,而讨论的内容多种多样,许多涉及到未成年妈妈生育的现实问题—准生证/户口,和父母的关系,孩子爸爸是否参与育儿,在医院受到的歧视,产后恢复以及未来打算等等。而微博上有人猜测的“女翻男”等与孩子性别有关的话题,却鲜少出现。
群内几乎所有的妈妈都因为生育而放弃了学业,她们中的大多数人也离开了自己的父母,“嫁入”男方家庭,与自己的原生家庭疏远。因为中国的婚嫁传统,她们离开了自己的家庭和互助体系,而他们却可以留下。在生活中备受歧视和阻挠的她们,通过网络形成互助社群,互相鼓励安慰。“宝妈”比“孕妈”有经验,于是经常有孕妈在群里求助,“每天都昏昏沉沉怎么办?”,“没有准生证怎么办?”,而一般问题发出的几分钟内,就会有宝妈主动为这些困惑的同龄人解答。
群内有时也会互倒苦水,有一次提到二胎,一些妈妈们便开始抱怨男方在育儿责任里的缺席:
而她们口中的“老公”,往往也是和她们一样的未成年人,他们有同龄人一样的坏习惯—没有家庭责任、痴迷网络游戏以及对金钱没有概念,而这些孩子却过早成为了伴侣和父亲,将育儿的重担丢给了同样也是孩子的未成年妈妈们。
当我看到以上截图里的聊天记录时,我第一反应是生气,对这些未成年妈妈们生气,生气她们为什么不离开这些不负责任的“老公”,生气她们无法自立。然后我意识到自己的“何不食肉糜”,作为一个25岁身在海外的已婚未育女性,我拥有婚姻选择权和生育选择权,原生家庭开明,社会保障体系也在为我撑腰。可是群里的妈妈们比我年轻那么多,她们中的很多人没有机会接受性教育,怀上孩子以后,原生家庭也无法提供经济和心理上的帮助。
她们曾在群里聊过为什么选择生下宝宝,几乎没有人有备孕的打算,都是不小心怀孕以后,被人(大多数是男方家庭)劝说留下宝宝,或者自己不忍心堕胎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因为怕被人嫌弃,她们只能辍学甚至背井离乡。她们的经历,绝不是单纯的媒体口中“对伦理道德漠视”,更不是网民讨伐的“不负责任”,她们的选择,是社会贫富差异、性教育缺失和舆论羞辱的产物,她们才是未成年生育现象中最需要被关注的受害者。
于是我根据我和同学的采访实录和群像观察写下了以下这篇报道,原文是英文有字数限制,所以有很多问题我没有详细地讨论。我在报道后回答了一些微博上搜集来的问题,如果有我没有涵盖到的问题,请给我留言/私信,我会尽量补充回答。感谢Yuhong的采访整理,感谢教授Howard French的指导,也感谢微博网友@温烟和@鹿小纸呀的翻译。
‘被制裁的独角兽,被污名化的母亲’
快手与未成年怀孕“乱”象
▍2018年1月,已有7年历史的中国互联网短视频平台“快手”正在进行新一轮的融资。作为中国网络的独角兽,由腾讯领投的快手估值高达170亿美元。快手是中国最火的短视频app之一,占有20%以上的市场份额,日活跃用户高达1亿,预计在2018年底,这个数字将会翻超三倍。
然而,仅在三个月之后,快手被CCTV新闻节目点名,批评其炒作传播“未成年妈妈等低俗内容”。随后,这个价值百亿美元的独角兽软件从各大应用商店下架。
中央电视台在其六分半钟的报道中,批评称快手为未成年妈妈提供平台,引发炫耀早孕、争做全网最小妈妈等乱象。报道同时指出,快手等平台为了追逐商业利益,传递了一种扭曲的价值观,对青少年造成了十分恶劣的影响。“快手等平台上的内容无视伦理道德,突破了法律的底线。平台为了获取更多关注,滥用智能算法,有目的地对这些未成年怀孕视频进行推送。”
在中国,合法结婚年龄是男性22岁、女性20岁。未成年生子在中国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央视的报道,引发了舆论关于媒体监管和未成年母亲现象的激烈讨论。
有些人认为少女怀孕不应该被推崇,平台也应该受到监管,因其未能及时审查相关内容。中国社科院的某学者认为,删除相关内容和展开相关讨论是十分必要的。他说,“当我们的社会整日沉浸在这类视频中,人们将会对未成年怀孕这种不正常的现象习以为常,而这会危害我们的下一代。过去,互联网公司普遍缺乏对社会责任的考量,而这一情况必须被改变。”
有些人着重谴责快手整体的低俗化。一位微博用户指责平台涉嫌传播猥亵信息、引发各类社会问题,“快手上到处都是文化程度不高的用户在炫富、吸毒和宣扬暴力,快手正在毒害我们的社会和后代,它应该被永远封禁。”
有些人则对这次社会焦点中最弱势的群体未成年妈妈,进行无情的辱骂和嘲讽—“脑残”,“哗众取宠”,“没文化的土鳖”。
但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恶毒,吴舒婷(音译)是一名23岁的微博用户,她对这些女孩更多是同情,但她也表示自己无法理解她们的动机,“我对她们的感觉掺杂着好奇、同情和愤怒,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会选择在他们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生下孩子。她们的教育和未来怎么办呢?”
尽管有这么多人都在讨论这个有争议的问题,有一个人却选择保持沉默。小林是广东茂名的一名18岁未婚少女妈妈,她有个1岁的女儿,她正是那些被污名化的未成年母亲中的一员,但却选择不参加这场辩论。
她还是高中生的时候就怀孕了,17岁就生下了女儿,她是意外怀孕,学生阶段得到过的唯一的性教育是在四年级有关月经的知识。得知她怀孕后,她的男朋友让她堕胎,担心孩子会毁了他们的未来。出于母亲的本能,她拒绝了,并说服他可以继续学业,而她也会在生完孩子后重回学校。由于害怕流言蜚语,她辍学并嫁到了他家,没有婚礼,没有嫁妆。
然而小林再也没能重返校园。她继续呆在家里,每天泡在快手上,不是为了炫耀她的女儿,而是为了打发带孩子的无聊,缓解育儿的烦恼。她熟悉关于快手的争议,也支持对相关平台进行监管,“我并不以我的经历为耻,但我也不认为未成年少女怀孕是一件光荣的事。我支持把未成年妈妈的内容下架,互联网是一个广阔的平台,我们需要更多正能量。可是我看到那些针对未成年妈妈的偏见和歧视也会难过。我们不是怪胎,我们是人,是母亲。我们中的许多人曾经拥有选择的权利,因为纯粹的爱我们选择生下孩子,而不是像许多人在网上臆测的那样只是为了吸引眼球。”
小林的经历并不是个例。虽然我国的青少年生育率(每千15-19岁少女有7人生育),与其他中低收入国家相比相对较低(每千15-19岁少女有49人生育),但考虑到我国庞大的人口基数,未成年母亲的实际数量仍然值得我们警惕。
在一个由284个群成员组成的QQ群里,未成年妈妈们每天分享着他们的困惑,挫折,和幸福。这只是众多小妈妈群之一。讨论的主题非常丰富—从户口到晨吐,从准生证到“丈夫”沉迷视频游戏,这些女孩开始自发地成立了一个互助团体,互相支撑度过怀孕的艰辛。与此同时,我国却鲜少有对这些未成年母亲施以援手的官方渠道。
她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自农村地区,在那里,未成年怀孕被认为是可以接受的,必要的性教育却是缺失的。她们在进行婚前性行为之前,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当她们怀孕时,周围的人会鼓励她们生下孩子而不是堕胎,长辈们还会劝告她们,“早生早好”。
但长辈不会告诉她们,未成年妈妈在分娩时面临更高的风险,早孕也更可能威胁家庭和社会的稳定。
作为南京某医院的一名助产士,陈青(音译)见过许多少女妈妈,“我遇到的大多数未成年母亲心智都很不成熟。她们对于生育的潜在伤害、身体疼痛和精神负担几乎一无所知。她们自己还是孩子,并没有做好准备迎接怀孕的挑战。”
杨云平(音译)是北京某公立医院的麻醉医师,已经接诊过许多未成年母亲。她补充道:“许多未成年母亲需要学校和国家的帮助。学校应该在必修课中加入性教育,而国家应该为未成年母亲提供官方救助程序。现在,怀孕的妇女都需要建立孕期档案,用于复诊和保险,而这份档案需要结婚证才能办,但未成年的孕妇显然不可能有结婚证。因此,许多未成年妈妈不能去大型实惠的公立医院,只能去设备简陋的小诊所或昂贵的私立医院。与成年孕妇相比,她们需要更多的医疗卫生帮助,而她们却经常被我们的公共医疗体系拒之门外。”
然而,大多数中国人忙着批判“低俗”的快手和其他网络视频平台,这些预防未成年怀孕和帮助未成年妈妈的方法,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
江念冰(音译)是浙江温州一所高中的老师,她不同意“在线视频平台是未成年怀孕现象的罪魁祸首”的舆论意见-“这些app对青少年很有吸引力,但它们不是导致未成年少女怀孕的根源。作为一名从业多年的高中教师,我对我们教育系统中极度匮乏的性教育感到非常遗憾。下线快手只需要几秒钟,但要向孩子们补充他们已经错过的性教育知识,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事情。青少年正处于性好奇和性探索的年龄,他们需要合理的、与时俱进的性教育。如果我们能够帮助我们的下一代建立一个全面的知识体系,他们就能运用这些知识在性方面保护自己。如果他们已经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危险的,他们怎么会轻易受到这些在线平台的影响呢?”
4月1日,快手CEO宿华用官方账号发表道歉声明,“快手平台上存在低龄妈妈的视频内容,其中一些存在炒作倾向,造成了不良社会影响,我们向因这些视频受到影响的用户深表歉意,也感谢媒体的监督。……少年是祖国的未来,在他们这个年龄段,理应树立起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作为短视频行业领军者,快手深知肩上责任重大,未来将联合有关部门共同推进青少年关爱保护工作,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也欢迎社会各界对我们监督,帮助快手一起成长。”
快手于在消失一周后重新上架,平台整改删除了所有相关内容,删除了每个少女妈妈的帐户。对未成年母亲现象的讨论热度渐渐消退,而性教育和对未成年妈妈的官方支持系统仍旧缺位待补。
但是,无论是社会语境还是快手,都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下架”小林,让那个QQ群中的284个未成年妈妈隐形,使数以千计的青少年母亲消失。对于这些女孩来说,生活仍在继续,作为母亲,作为青少年,作为不受保护却饱受污名的未成年妈妈。
Q&A:(这里的回答只来自于我的观察,并不能当作绝对正确的答案)
1.“请问妈妈们的经济来源和基本生活和消费水平是怎样的?”
在群里的聊天记录里,妈妈们分享的经济来源主要来自男方父母的接济和男方的工资,有一些妈妈也会想要通过微商等渠道赚一点零花钱。基本生活和消费水平我并不是很清楚。
2.“她们怎么看待自己呢?”
我也不小心加入过普通的妈妈群里,我发现这个未成年妈妈群里的成员看待自己的方式,和其它新妈妈没有太大的区别,她们也只是普通人而已。
3.“她们在群里聊什么?”
除了我前面所提到的互助系统以外,她们在群里面聊的东西其实很普通,有时候会聊明星,有时候会聊家乡特产,有一次她们在群里分享孕晚期老是放屁的事情。有人在微博上猜测她们会分享怎么“女翻男”,实际上从来没有发生过,她们对于婴儿性别,绝对没有适龄妈妈们敏感。
4.“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
1.我和我的同学一度都“卧底”在这个聊天群里,有一次我的同学亮名了自己的身份,想要采访一些群成员。她很快被踢出了群聊,一些人开始骂我同学是神经病,以为我同学是“变态男”。我突然意识到她们中的很多人可能因为自己的母亲身份,被某些异性骚扰,她们的母亲身份反而让这些男性有了不再把她们当未成年看待并骚扰她们的借口。
2.有一次一个女孩说,“我现在看到芭比还会激动,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呢,不敢相信我已经当妈妈了。”
后记:时隔几个月后我重登了QQ,QQ群消失了,我没有被踢出或退出群聊,根据截图搜索群号群名显示这个群不存在,它消失了,可能又是某次网络净化的结果。她们曾经在网络上相遇,形成网络互助系统,但如今她们却又被迫单枪匹马地生育。许多人对于她们有许多的刻板印象,而她们除了在小小的年纪要承担生育的重负,更没有渠道可以为自己发声。即使我潜伏在聊天群里数月,我依然无法预料她们所面临的困难,我的无知不仅来自于生活经历的不同,更来自于我对互助系统和救助渠道的习以为常。批判她们,嘲笑她们,不能够改变她们存在的事实,作为个人我们能做的有限,不歧视她们、不区别对待她们、不以嘲笑她们来寻求优越感,却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事情。“你在评论他人的时候,要记住并非所有的人都有你这样优越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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