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bill1234888  2017-12-02 13:55:08  阅读 2142 次 评论 0 条

  
  “六妹爱鉴”。1926年4月14日,在广州黄埔军校的一张桌子上,湖南湘阴人、时年21岁的第四期黄埔军校特科炮科学员陈毅安这样写道。刚才,他还是学习射击、测图和爆破的训练场上不顾一切的勇士,现在,他就成了一名柔情万种的情人。

  “六妹爱鉴”。他念着他刚刚写下的这几个字,他感到自己的舌头在跳舞,他的胸腔里立即充满了比珠江水还要多的爱意。他似乎看到了他的六妹,坐在湖南第三师范学校某个教室里,老师叫着她的学名“李志强”,而因为刚刚陷入对他的思念,她对老师提出的问题茫然无知而脸颊羞红。他立即就想笑出声来。

  他似乎又回到了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他惊异于冥冥之中的缘分。三年前,他从湖南省立甲种工业学校回来乡,去拜访他的小学语文老师邹先生。在那里,他遇上了师母的外甥女、同样18岁的她。她短发,穿着新潮的女生裙,脸有点可爱的婴儿肥,可那双眼睛,是有生气的,率真里有一股泼辣劲,害羞的后面其实有假小子般的桀骜不驯。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可是他们仿佛是认识了很久很久,交谈起来无拘无束。她似乎就是上天安排专门在那里等着他来见她的。最后,他们相约再见。可是只一转身,他就开始想她!

  他腆着脸央求师母为他提亲。师母撮合,他们的爱情水到渠成。从相识到订亲,他们只花了两三个月的时间。可他们并不认为很短,他们都只有十八岁,可他们都不认为自己太小。以后,他们恋爱六年却因种种原因不婚,他们也不觉得太长。爱情是多么玄妙!它让相爱者猝不及防,让偶遇变成机缘,让天涯成了咫尺,让一瞬仿佛千年。他记得他们订亲的时候是八月,中秋临近,桂花似乎格外香,那越来越圆的月亮,成了他们爱情的徽记,他们地老天荒的誓言。

  他们从此开始了通信,从他继续念湖南省立甲等工业学校,到去年他考入四期黄埔军校就学特科炮科,他们鸿雁往来,小小的信笺,运载着他们的爱情。在信中,他们相互报告学习和生活,讨论时局和未来,就像当时的很多怀着抱负的青年男女那样。在信中,他们仿佛两只肆意吞食着一张叫思念的桑叶的蚕,或者是她变得任性,撒娇,说着傻话逗他,而他俨然一个见过世面的大哥,轻轻地训她,煞有介事地为她指点迷津——这当然是她爱极了的他了!

  在前一封来信里,她担心着他的专业,会让他在前线牺牲生命——她说他可不要糊里糊涂的死了!她谈论她的理想,是教育无数的学生,去做保卫国家的勇士。他们当然谈论了爱情,她担心在广州这么大的城市,在黄埔军校这样的地方,他是不是会见异思迁,在美女中昏了脑袋!她要他保证。像每一次来信那样,她又向他索取誓言,要他保证他的爱。她总是这么胡搅蛮缠!

  他稍一沉吟,开始煞有介事地写道:“如金似的光阴,一瞬都不能放弃,但才接到你上月二十五日的信,看了之后,发生许多感想,顾不得不牺牲一部分时间,来做一个答复。一方面可早些解释你的疑团,使你的脑筋不致作无味的思想;一方面可以促使你作实在的工作,不致空谈。我的脑筋受了如此冲动,故以又同你开始谈话了。”

  他跟她谈起自己的学习,生活,这是每一封信里必须的功课。“我们学校里虽是一日两日的工作,形式上好似痛苦,其实也觉愉快。因为是有系统的课程,天天讲的努力杀贼的方法。天将明时一点钟的游泳体操,身体更绝强健,衣食住也非常安适……你说我骗你的话,我实在没有骗你。黄埔的革命军人,没有虚伪,这个声浪以震动了全世界,帝国主义与军阀的耳朵都要震聋了,你未必还没有听见么?”

  他一本正经地对她开始了苦口婆心的劝告:“妹妹:你怕我受痛苦, 这也是你爱我之心, 但是与你所想,实(适)得其反了。妹妹:你说你的道德光明,这是我说不出的喜慰,你又说平(凭)你的良心,这句话我又不十分赞成了。你要知道, 良心是一种旧的学说,是佛老与最近一般博士们的空谈, 我们青年是不取的。”

  他已经有了小小的得意,似乎他们在斗嘴,而他占了小小的上风。他毫不顾忌地显示他的优越感,展示一个戎装在身的革命军人的骄傲气度。他继续写下去,言辞中已有了一点男性的霸道:“我与你的婚姻,已不成问题了,只预备将来结婚,再没有脑筋去死死来想的价值。我上次同你说,爱情固然是要好,但……不要牺牲一切专来讲爱情。”

  他批评她对他的担心:“最可笑的就是我去学炮科,你恐怕我去打战而死了,没有什么价值;你又说你毕业后出来当教员,把一些青年子弟要教成爱国化,来为国家流血。你不愿你的爱人流血,而要别人去流血,这真是笑话了。你的学生将来他没有爱人吗?父母吗?兄弟吗?他不是中国人吗?他就应该去血战吗?假若他的爱人死死地不要他去流血,那中国就无可救药了。”

  “你说不要糊糊涂涂的死了,这也不错,但是为革命而死,为民众谋利益而死,是不是糊糊涂涂呢?假若是的,那中国一定没有烈士,革命也永远不能成功。”

  他表达自己的心迹:“我为什么要来广东来呢?你是可以知道,是为革命而来的。我又要革哪个的命呢?你也可以知道,是革帝国主义和军阀的命。”

  他向他表示忠心,仿佛在情人的耳边说着情话:“你要我讲道德,我知道你唯一的意旨,是要我莫又同别人恋爱。我去年在广州市住了几个月,也时常到我的旧明友那里去玩,他们在广大、师大读书,是男女同校的, 所以我也时常看见成群结队的女学生, 但是我的心动也不动,反当还怕他们。……我之所以怕那些女学生,因为我的爱情专注,早就下了怕的决心。我是这样的态度,你是否相信呢?你若不相信,我有事实证明,还有许多同学为我伸冤呢!”

  可他又要逗她,他可不想让她太得意!他要制造出一个“第三者”来刺激她。他写道:“现在我进了学校,老实不客气已对你不起了,也已经同别人又发生恋爱了,这个人不是我一个人喜欢同他恋爱.世界上的人恐怕没有人不钟情于他。这个人是世界上的怪物,也是帝国主义者的敌人,就是三民主义,列*宁主义。你若明了他的意义.恐怕你也要同他恋爱,若是你真能同他恋爱,就是我同你恋爱的真精神.请你早些下个决心罢!”

  临了,他又恢复了自己嬉皮笑脸的嘴脸。他写道:不同你说闲话了,亲爱的妹妹: 少陪少陪,下次再讲啊!祝你保养身体,千万千万, 并希(努力!)

  在信的最后,他写上“你的灵魂毅”——只有水乳交融的爱人,才会写上这么“肉麻”而深情的落款!

  

  1926年8月,陈毅安就要从黄埔军校毕业了。近一年的训练、学习,他感觉自己就像子弹上膛的枪。而几个月前蒋介石暗中策划的中山舰事件,以及旨在清洗中国**党员的整理党务案,都使整个中国的空气,到了即将沸腾的地步。北伐战争已经开始,国民革命军在广州东校场的北伐誓师仪式上的宣誓如雷贯耳,黄埔军校的门外俨然就是战场。他要跨出门去,展开对旧世界的厮杀,以慰心中的主义。他要以军校所学,奔向沙场,建奇功于乱世,成英名于战壕,这将是何等的快意!这些天来,他感觉自己的心中火焰在燃烧,他血管里的血如江河奔腾,而对爱人的思念更让他炙热难耐。他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远在长沙的爱人诉说。他伏在案上,飞快地写道:

  “志强爱妹:你一次两次来信要我莫去打仗,我倒会要去试试看呀!革命不打仗,又算什么革命呢?革命的战争,就要实现世界永久的和平,绝对不同于军阀争权夺利的战争。因此聊作几句以答复你:

  ……创造世界的工农们,

  我们赶快的团结起来呀!

  死气沉沉的黑暗世界,

  要用我们的热血燃它个鲜红。

  我们要冲破压迫阶级束缚我们的藩篱,

  我们唯一的法门——勇敢奋斗!

  只要我们努力,胜利终究要属于我们的,

  让我们高呼预祝世界革命成功的口号啊!”

  他真的感到了自己的血液在沸腾。借助这样的勇气,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愿望。他向她求婚:“你不要时常的想念我,我自己是知道保养身体的。我对你有一个要求,要你不客气的答复,就是今年寒假预备同你结婚呢,你赞成吗?”

  

  他们没有如愿在当年的寒假结婚,因为他终于如愿以偿地上了战场。黄埔军校毕业生陈毅安分配到国民革命军教导师师部,不久担任了第三团第三营第七连党代表,驻守广东韶关。年底,他成为了北伐战争中的一员。

  北伐军势如破竹向北挺进。陈毅安所在的三团从韶关过江西,衡阳,然后要到武昌担任国民政府的警卫任务。在那里,他的新职务将变成三团辎重队队长兼供给主任的重任,总管全团后勤。而他的团长,就是后来秋收起义的总指挥卢德铭。

  一直渴望战场的陈毅安内心极不平静。坐在轮船上,他恍惚觉得旧的世界就像流水,正在哗哗地退去,而新的力量,仿佛在艄公有力的桨声中,在戎装在身的陈毅安们的中间滋长。沿途听到的革命军捷报频传:1927年2月18日,东路军第1、第26军占领杭州。同期,东路军第14、第17 军和第1军一部由闽入浙,相继攻占临海、宁海、宁波、绍兴等地,浙江境内的孙传芳部基本肃清。3月21日,周恩来等领导上海工人举行第三次武装起义,经过30 多个小时激战占领上海。东路军第1军一部乘机进入上海市区。3月24日,二军六军占领南京。……战报激动了每个人的心,陈毅安感到,一切反动势力都快要灭亡了。

  可是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神伤。这个硬派小生一样的革命军人,此刻仿佛是一名伤感的诗人。衡州既至,长沙不远,而他的爱人现在或许就在长沙的一张课桌上给他写信。行军路上的月亮又大又圆,那多像他和未婚的妻子订亲时候的那轮!

  他非常不合时宜地想着她。他的思念正如船头的流水,漫漫无际。他承认自己陷入了挣扎。他要带兵打仗,执行任务,本不该有男女私情,但他毫无办法就是想她,想她那满月样的脸,她的俏皮泼辣劲,她的头发长长了没有?他们,已经有三年没有相见了!

  在抵达衡州的船上,他写道:

  “我最亲爱的承赤妹:

  心如刀割的我,今天安抵衡州了。

  我怕听流水澎湃的怒潮声,也怕看船头晶晶似的明月,更怕听旅客中谈论青春年少的乐趣,生死别离的悲哀。唉!情魔,情魔!你把我们的革命性销磨了。

  我们是有阶级觉悟性的青年,担负了世界革命的重大使命,我们难道恋恋于儿女的深情吗?”

  他多想和她在一起呀!他继续写道:“假如我在长沙伴着你,我的宝贝,我的心爱,拥抱着你,给你几个甜蜜的KISS,快虽快乐,但生活马上发生问题。你来韶州吗?工作虽有做,经济不至发生问题,但是青春年少的我们,在一起也不太很好,卿卿我我,我永远爱你,你永远爱我,弄个不明白,一定把革命工作抛弃了。而况关山千里,交通不便,一旦军队开动困难问题又临头了。思前想后,除了我们努力革命,再也找不出别的出路。把一切旧势力铲除,建设我们新的社会,这个时候,才能实现我们真正的恋爱……”

  他憧憬着他们的相见:“我希望我们的军队开至前方,不开至前方在八九月也要回来同你见一面啊。”

  他依然向她保证,说着爱人之间才有的甜言蜜语:“至于我咧,我是永远爱你的,我的行动,可以说是党的行动。我不是自己吹牛,你看我纸烟都不吸了,我的恶习可以说是铲除了的。”

  他把信装进了信封。在信封上,他写上:“长沙市马王街第一女子师范学校X楼 李先生志强台鉴”。 “长沙市马王街第一女子师范学校X楼”,那是她的所在地,他梦牵魂绕的地方。

  

  在信里,他们像小夫妻一样斗嘴,吵架。她不断地非难他,故意使着小性子说着激怒他的话语,等着他在回信中讨饶,或者对她一本正经地解释。她会使着小伎俩,以诱惑他不厌其烦地说自己是如何的想她。为了让他的一点点虚荣心得到满足,她向他故意问着一些幼稚的问题,以换取他的假装严肃的训斥,像兄长一样的教导。在湖南第一女子师范学校的某栋宿舍里,她展开他的字迹潇洒的信笺,心就像秋天岳麓山的红叶醉了。

  他总在不停的行旅之中。他在信封上的地址一会儿是湖南省立甲种工业学校X楼,一会儿是广东省广州市黄埔军校四期军事特科炮科,几个月后,又变成了国民革命军教导师师部,还没来得及回复他,他来信的落款就变成了广东韶关第三团第三营第七连。三团根据北伐命令北伐开拔湖北武汉,他的地址又改为湖北武汉国民政府警卫团。他的地址一变再变,不变的是他在信里对她的依恋,缠绵。在信中,这个在战友眼中要求进步、勇于冲锋陷阵的革命军战士,完全成了兄长加爱人的角色。有时候他慷慨激昂意气风发,在信中引经据典说着大道理卖弄着刚刚学到的知识痛快淋漓地表达他的理想,有时候他嘟嘟囔囔,可怜兮兮地说着想她爱她让她迷醉又羞耻的悄悄话。

  在信中,他对她的称谓也一变再变。他一会儿称她的小名“六妹”,一会儿又称她“志强爱妹”,有时称她“志强吾爱”,有时又称呼她的字,叫“我最亲爱的承赤妹”。他可真是会讨她的欢心!这个小男人懂得花言巧语,这个一身戎装的勇士柔情似水。

  这两个青年男女聚少离多但心心相印。从18岁到二十多岁,这一对小情人在信纸上一起慢慢长大,他们的感情如胶似漆。从抬头到落款之间,爱在堆聚,思念在无休止地蔓延。何日是他们相会的佳期?

  天上的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那是邮寄他们爱情信笺的邮戳。

  

  一个多月前,他还在武汉,任武昌国民政府警卫团辎重队队长兼供给主任,而现在,他来到了罗霄山脉中段,是中国工农红军第一师第一团第一营副营长。一位叫毛润之的中年汉子,过去是与他见过面的湖南老乡和兄长,他的社会主义青年团的入团介绍人,而现在,成了他的最高领导。一个月前,他所在的警卫团根据党的指示,一路从武汉来到江西修水,被编为秋收起义第一团,参加了毛领导的秋收起义的战斗。起义失利后,他随着毛退到罗霄山脉中段,经过三湾改编后,部队来到了宁冈。上面的消息说,毛正在与井冈山的农民武装头目袁文才进行联络。而他的团长、秋收起义总指挥卢德铭已经在江西萍乡芦溪壮烈牺牲。

  多日的行军打仗已让他疲惫不堪。将来的路怎么走?所有人都忧心忡忡。他是党员,是中层军官,党性,军人的天职,以及对毛润之的信任,已经让他把自己放心地交给了他。然而来到这穷乡僻壤的罗霄山脉中段,他与他的六妹音信不通。她好吗?上次来信她说她的病,不知好了没?没有他的消息,她是否会焦急,为他担心,茫然失措?他们相约的婚期,何时能够兑现?

  他铺开了纸。经过战火硝烟的洗礼,一年前的小战士已经成长为一名成熟的革命军人。他要告诉她他的近况,使她不为他担心。他要告诉她他的思念,他见不到她、接不到她的信的痛苦。革命非常时期,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去做,他的信一短再短,并且不再有大量的修辞,有的只是一颗对她矢志不渝的心。他写道:

  “志强:

  好久没有同你通信了,不知你近况如何?挂念得很!我在酃县写给你的信想必早已收到,或也回了我的信,但是我来到江西遂川县了。你的信我又收不到,真是糟糕极了。现在将我的近况略略地告诉你。我天天跑路,钱也没得用,衣也没得穿,但是心情非常的愉快,较之从前过优越生活时代好多了,因为是自由的,绝不受任何人的压迫。但最忧闷、最挂心、最不安心的,就是不能单独同你坐在一起,而且信都很难同你通了。这是何等的痛苦啊!尤其是不知你的病好了没有?使我心如刀割!我罪该万死!原谅之。不忍多写了,顺祝平安!(通信处:江西宁冈县龙头邮局第二小学刘先生转游雪卿交)

  而这封信,注定是发不出去的。他不知道,井冈山区的邮路,已经封了。他的志强妹妹,不知道此刻他身在何处,不知道他的生死如何。

  

  他终于回到了阔别了五年的家乡湖南湘阴界头铺。他终于从信笺上走出来,出现在她的面前。是的,他把自己当做了一封信,一路穿越国*党的封堵,邮递到她的面前。她依然是抬头,她依然是落款,而中间有两年时间来不及说的话,因邮路被封而她听不到的话,他都要浓墨重彩仔仔细细地当面说给她听。

  他见到她,似乎还是五年前的样子,短发,圆脸,目光生动泼辣,只是身子骨要壮实一些。他见到她,立即感觉自己的这些年都在夜里,而她就像一轮满月,照亮了他的心!她刚刚从湖南第一女子师范学校毕业,依然是那么纯洁,朴素,美轮美奂。

  而他这个当年意气风发莽莽撞撞的少年,现在已经判若两人。他是多么瘦呀!肩胛耸立,颧骨突出,好像大病初愈的样子。仿佛是五年来,他吃了天大的苦,受了天大的累。只是他的目光,少了五年前的少年轻狂,变得像石头一样沉默,铁一样坚定,火焰一样热烈,雄鹰一样锐利。

  他的确受了很多苦。从秋收起义部队进入井冈山开展工农武装割据到现在的两年里,他吃着红米饭,南瓜汤,即使寒冬腊月,依然穿单衣,盖薄被,可无时无刻不处于最残酷的战斗之中。四占永新,深入湘南迎接南昌起义部队上山,龙源口战斗,他都是主力,都是冲在最前方。他与敌人拼过刺刀,展开过肉搏,子弹嗖嗖地在他身边穿梭,战友纷纷在他身边倒下。黄洋界保卫战,他更是战场的直接指挥官,以三十一团第一营营长之职,率营部和团部直属队及井冈山的地方武装,面对十倍于自己的国民党湘军第八军第十师所部两个团,他抱着必死之决心,凭借黄洋界的天险,以不足一个营的兵力,用机枪、步枪,以及鸟铳、滚石、檑木这样的简陋武器,打退了装备精良的敌人一次次地进攻,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军中最高领袖毛泽东专门为此填词写道: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

  他有了赫赫战功,与他的黄埔四期同学林*彪等一起成为毛**领导的井冈山革命根据地有名的虎将。而他也同时收获了伤疤的勋章,1929年1月,赣敌来犯,他率一营与敌鏖战三天三夜,又在永新烟江与敌人增援部队遭遇,不幸左小腿中弹,股骨开裂,不能走路,失血过多,脸白如纸。直到养了数月才得以康复。

  无休止的战斗,拼杀,为主义而战,为中国的未来而战……他早已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正像他在黄埔军校读书时给六妹的信里写的那样,他要为革命而死,为民众谋利益而死,“死气沉沉的黑暗世界,要用我们的热血燃它个鲜红。”可是他牵挂着他的六妹。从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江西遂川,他过桂东,汝城,郴州,一路奔波,小心躲过国民党的封锁线,把自己当做一封家信,一封情书,费尽辛苦邮递到了家里,站在了他的六妹面前,等待她的开启,阅读。

  她的脸变得羞红,滚烫。她的目光躲闪着,可是波光流转,眼眸生动欲滴,蜜一样甜,根本不像在信里那样刁钻,霸道,鬼灵精怪。他想每次接到他的来信,她都会是这样子的吧?

  他开始向她谈起他的生活,当然删除了大量的艰苦、流血,危险、死亡。他向她表白对她的思念,肯定增加了相当的篇幅。他慢慢恢复了五年前的样子,变得意气风发,眉宇风流。这是她熟悉的灵魂毅,她的亲爱毅安。五年来,她不断地想着他,正如他思念她一样。五年来,到最后她甚至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因为,这么些年来,她只是在五年前见过他,他在黄埔读书时,她收到过他寄来的一身戎装的照片。可是,他那些情感炙热的信里对她表达的爱,就像一个烙印,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里!

  他们相约婚期。几个月后,他们终于幸福地走在了一起。不要锣鼓唢呐,不要放铳抬轿,不要三叩九拜。他要的只是她,他的六妹,做他的新娘, 让过去信笺里的抬头和落款,“灵魂毅”和“亲爱的承赤妹”,写成同一行字,让他们过去相隔天涯的两个人,坐在着同一条凳子,睡在同一张床上。

  几个月后,陈毅安接到他的红五军军长彭**的信,匆匆告别妻子,还有没出生的孩子,又奔向了战场。他想不到,这一次分别,竟然是永诀。

  

  她为他生了个大胖小子,按照他的意思,她给孩子取名为“晃明”,寓意茫茫黑夜,有英雄们的浴血牺牲,总有一天会得到大光明。生孩子的时候他并不在身旁,而她并不以为意。她知道他是在为国家打仗。他在干着一件了不起的事业。多年前她与他恋爱,就已做好了独自扛起这个家的准备。

  从他离开家到现在已经有半年多时间了,他还没有写过信给她。她牵挂他。他现在在哪儿呢?她多想托人带信给他,告诉他他做了爹了,是个儿子。她想告诉他,平常打仗小心躲枪子,安全是最重要的。她想告诉他她经常在夜里梦见他,向她说着让她脸红的甜言蜜语。她想告诉他他的肾脏不太好,要注意饮食,不要乱吃东西。她想告诉的,远远比这还多。可是,她如果写好了信,该投寄到哪儿呢?

  她终于又收到他的来信。她已经是做妈妈的人了,可依然还像少女时期收到他的来信那样,一下子羞红了脸。这么些年来,她已经习惯了他用写信的方式向她表达问候,对她的思念,像他报告他的行踪,他的近况。这信里写着什么呢?她举起信,在阳光下照着。她没有立即拆开,她享受着开启信前的期待,渴望。

  她看到信封上他的落款是“上海”,她心想这山里人,怎么跑到上海大都市去了呢?

  她拆开了信。可是,她看到信里只有两页白纸,空白的,不着一字的白纸。

  从前,他在信里写下那么多的字,恨不得掏出心来给她看,现在,他一个字都不愿意写了。他肯定是累了,累坏了。

  她顿时肝肠寸断。

  她记起新婚时他随口说的,说是如果有一天,她收到一封没有字的信,就表示他已经牺牲了。

  李志强不知道,这个一直和她在信中谈恋爱的人,每天都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装着这封无字的、信封上写着她的姓名和地址的信。不管到哪里,他都会跟战友们交代,如果他牺牲了,就把这封信投寄出去,以告诉她,他再也写不了信了。

  她不知道,他接到信时,陈毅安其实已经牺牲半年多了。1930年7月,陈毅安离开家回到部队,担任了彭德怀任军团长的红三军团第一纵队司令员,率领了自己的部队与整个红三军团一起打响了攻打长沙的战役。整个军团以1.2万军力,从7月24日起,向城内3万余众的优势敌军发起了大小50多次的进攻,于28日上午胜利占据全城。8月初,国民党何键部队集中19个团的强势兵力,在英、日停泊于湘江的军舰配合下,向长沙发动猛烈进攻,在小吴门一线指挥第一纵队正面御敌的司令员陈毅安,不幸腰部连中数弹,壮烈牺牲,时年25岁。

  他牺牲的那一天,离结婚后告别妻子,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已经不再有信来了。

  她常常抱着孩子倚在门楣,渴望有邮差叫着她,把一封写着她名字的字迹让她熟悉的信交给她。她希望空白信笺意味着他已牺牲的说法不过是他玩的一个恶作剧。可是数年过去了,她的等待,不过是一场空。

  1937年她收到了彭*德*怀的信。信中说:“毅安同志为革命奔走,素着功绩,不幸于一九三〇年已亡,为民族解放中一大损失。”她终于确定丈夫的死讯。

  可是她不悲伤。多年的通信,他已经把她感化了。他不仅是她的爱人,也是她的兄长,她的小老师。在信中,他给她讲过许多革命道理,讲过“把一切旧势力铲除,建设我们新的社会”, 讲过“死气沉沉的黑暗世界,要用我们的热血燃它个鲜红。”讲过他要“为革命而死,为民众谋利益而死”,这些话语,远比她读女子师范学校的老师的讲授要来得痛快,耳濡目染,她似乎也成了一名战士,一名懂得克制自己的悲伤、挑起丈夫不在后留下的生活重担的战士。收不到他信的日子里,她变得顽强,以自己微薄的薪水,抚养他过继的伯母和儿子。

  她感到他一直在。每到了晚上,她会展开他过去写给她的信。这么些年来,他给她写了五十多封信!在信里,他称呼她为“我的承赤妹”,“六妹吾爱”,“志强”,他是那么地富有朝气,那么的年轻,那么地让人迷恋!而她是爱他的少女。他一会儿铿锵有力地讲述他的宏大理想和坚定信念,完全是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一会儿,他又煞有介事地为她排忧解惑,苦口婆心和她谈人生。一会儿又低低款款地诉说自己对她的思念,信誓旦旦地相约与她的再见。她是那么的爱他,就像他爱她一样。在她眼里,有谁能超过他呢?而现在他的气息依然在字里行间游走,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阳光灿烂的笑,就像一个大男孩一样爽朗的笑,他的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吻。只是与过去不同的是,过去,他属于军营,属于沙场,属于这个国家,而现在,他只属于她一个人,他只是她的情种,被她一个人珍藏。

  有了这些信陪着她,再大的苦她都能承受,再长的夜晚,她都能安然度过了。

  全国解放后,李志强调到北京电信局工作,她将一直珍藏下来的陈毅安写给她的54封信带到北京,交给他生前的领导彭*德*怀。后来,这些家书又捐献给了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

  1951年3月,毛泽东亲自签发全国前十名革命烈士的荣誉证书。陈毅安排名为第九,遂称“共和国第九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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