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人对你而言意义非凡,想到他,你便感到软弱。
临见一刹那,如横着一道门,心酸、甜涩、怯懦,及至推开,又不知说什么,呵,那真是世上最踌躇的门。
这种情形我在三毛的《蓦然回首》中见过它。
三毛写,和恩师顾福生约好见面,早到了两分钟,却不敢进门,只静静地站在夕阳下等。
等到时间到,等到有人领她进院子,通往客厅“短短的路”,仍让她感到“一切寂静,好似永远没有尽头”。
就在见面前的几秒,她还希望有人通知她,“顾福生出去了,忘了这一次的会晤”,但门终于开了,顾福生就在她的面前,于是“二十年的光阴飞逝,心中如电如幻如梦”,她变回少女时的样子——“情怯依旧”。
三毛说,顾福生当年改变了她的生命。
时间推至20年前,她因跟着顾福生学画,走出自闭,恢复生机。
时间再推至10年前,她有个机会去见顾,但她在芝加哥的密西根大道上,“来来回回的走,眼看约定的时间一分一秒在自己冻僵的步子下踩掉”,最终还是没有去,只因顾太重要,重要得她不知见面说什么,重要得怕自己不够好——“没有成绩可以交代,两手空空”。
蒋韵在《心爱的树》中,写过类似的感受。
大先生的前妻梅巧和他的学生私奔后,过得并不好。最艰难时,大先生通过女儿接济梅巧——他始终爱她。
得知自己时日无多,大先生收拾书房,发现过去写的、一封没发出的信,“梅:你这可恨的女人,你还好吧……”他握着它,手抖、泪湿、站不住,犹豫再三,他通过女儿约梅巧见面。在此之前,梅巧也曾问过女儿关于大先生,“她哽了一下,眼圈红了”,用伤感、温存的语调说:“你爸爸,他还好吧?”——同样的五味杂陈和踌躇。
再相逢,一个对着恩人,一个对着爱人,却“愣愣地,你望我,我望你”。大先生打了几次火终于给彼此都点上了烟,“跨过34年的岁月,来在一个车站,好像就是为了在一起抽一支烟”。
始于踌躇,终于无言的相见,恐怕都源于深刻、深沉的情感体验。
我想起,我的偶像、一位女作家。我曾模仿她的笔调写作文,因她确定了高考志愿,多年后结婚,穿什么都照搬她描摹过的新娘。当我终于和她面对面聊天,一瞬间,我忘了曾热烈地找过她、千方百计取得她的联系方式,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想哭,“只由衷地感激你美好如初”——后来,我写给她。
我想起,我的一个女友,认识一位画家,并爱慕他。画家给她信息、邮件,她从来不回,“其实也回过,只是删删写写,写写删删,永远没发出去。”
一次,画家邀她看画展,她没说去却去了,远远的,她看到画家,逃似地飞快走到一边——如电视剧《李春天的春天》中,李春天每每撞到梁冰。“见了他,我说什么?”画展归来,女友惆怅地两手一摊。
我推开一扇踌躇的门,发现那人美好如昔,女友靠近却溜走,没推开,也没给自己失望的机会,都算幸运。
要知道,不幸的推门者,在书中比比皆是啊。
黄佟佟在《最爱的男子》中写齐秦。一度,齐秦在台上唱《不必勉强》,“问:‘听到这首歌,你们是不是想起了你的初恋情人。”她哑着嗓子,几乎要冲口而出,“那不就是你吗!”但两见齐秦,接触到真实的偶像,让她幻灭,日后,在电视里看到有齐秦,她都会马上换台。
老舍在《微神》中写初恋。他对初恋的回忆凝固在旧时门边一双绿拖鞋上,他后来去找初恋,初恋已变成暗娼,他鼓足勇气,再去找初恋,初恋已睡在一口薄薄的棺材里。彻底,幻灭。
我总想,最幸运的推门者是谁。
是那些挨着透明的门,无限接近,试图推开,却始终推不开的人吧。
如罗曼·罗兰。
“我来到波昂,贝多芬的故里。”
“我重新找到了贝多芬的影子和贝多芬的老朋友们……”
“在多雾的莱茵河畔,在那潮湿而灰色的四月天……我跪着,由贝多芬用强有力的手搀扶起来。”
他在《贝多芬传》的序言中如是说。
他没有见过贝多芬,却终生在贝多芬身上汲取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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