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阎荷病了,癌症晚期,离死亡只差一步,我清楚地意识到难以抵御的灾难已经降临。
没完没了的检查、打吊针,像是不停地从五脏六腑里一刀子一刀子挖肉,哪儿是个头啊!
关键是手术,天大的痛苦也得咬牙忍着。不错,关键在手术,可手术的关键呢?红包!
我不以为然,我坚信红:包不但拉人下水,而且败坏协和医院的名声,“何况,人,家不会收的”。静谧的病房里,我遭到亲友们强烈的谴责。
“你不硬塞,怎么知道人家不收?”
“阎荷病后,床头堆满鲜花,问疾问痛者不计其数,有人专为手术送来现金。关键时刻、节骨眼上,你装什么清高?”
我蔫了,说:“问问阎荷,叫她拿主意。”女儿说:“手术大夫一连几个钟头下来满身流汗,辛苦极了。作为患者,不表示点什么过意不去。”又补充了一句:“要是郎景和大夫做手术就好了,他是林巧稚的高足。我读过他的《唉,人呐!》,‘印象非常深刻。”
手术日期确定,主刀的果然是郎大夫。但是,名人重名不重利,送红包更有难度。再难也得想想法子。女儿说得对,手术责任重大,是苦差事,得把心提到嗓子眼。
我找到当年我做手术时的外科书记熊世奇,这位精神矍铄的退休老人说话很干脆:“不可!”而且不无骄傲地说,“我们协和一直保持着好的风气,况且郎大夫做过协和医院的副院长,大家不是既称他郎主任又称他郎院长吗?”见我十分为难的样子,熊书记说:“有了!郎大夫喜欢写作,你们都是搞文的,跟他聊聊创作不是很好吗?”
郎大夫擅长随笔写作,我们之间会有不少共同语言,包括世道人心、义理辞章、作家官司、文坛轶闻。
我的上衣兜里埋伏了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随时准备着。林巧稚的画像挂在办公桌的上方,桌上堆满了外文医书,而且摞得很高。虽然电话铃声不断,但是文学的话题还是吸引了这位外科大夫。他对报告文学更感兴趣,怕是和写过《她有多少个孩子》的林巧稚不无关系。我说:“你的《唉,人呐!》我女儿印象深刻,我们家,她是您最早的读者。”郎大夫说:“我是动刀子的,也动笔,做过的手术和发表的文章都不少。”“您怎么喜欢写作?”“不怕你笑话,我小的时候就想当作家,未能如愿;到了协和,成了工薪一族,上班下班,骑车撞车,感动冲动,才冒出你女儿提到的那篇短文《唉,人呐!》。发表之后,有了反响,于是关于‘人’的话题便在我的笔下逐渐生发开去。”“关于文学,你一定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又去接电话,然后不假思索地说:“鲁迅本来是学医的,他说,我解剖别人,但更严厉地解剖自己。一位患者问我:‘你能切除人身上的毒瘤,能切除人灵魂里的毒瘤吗?’我说:‘能,但不能光靠外科大夫,还要靠全社会做这个更难、更大的手术,这就是关于人的话题。’”
我的手一直捏着那信封,该出手时就是出不了手。郎大夫站起来,把签好名的新作《一个医生的哲学》送给我们。我们告辞了。
我受到家人无情的责备,谁会相信手里捏着的钱送不出去呢。女儿不耐烦了,从枕头下抽出那本《一个医生的哲学》,指着两个地方让我念给大家听:
将近七个小时的艰苦努力……哦,周末了,妻儿要等我吃晚饭……家属们千恩万谢。
“您老可是救命恩人……”又递上厚厚的信封,这更是万万收不得,好说歹说将他们请出了门。北风呼号,严寒刺骨,我拉紧了棉帽,顶着风一歪一拐地蹬着……
病家和医家都不应该将红包看得太重,大夫更应该看重的是自己的责任和对病人的诊断和治疗结果。关于此,我很赞赏医生和病家这样的对话:病家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不这样心里不踏实。”大夫说:“你这样才让我不踏实。你是想让我踏实地做手术,还是不踏实地做手术?”病家无言。
众人无言。
儿子阎力打破沉默,说:“协和医院住院处挂着公告,题目是《致病人及家属的公开信》,其中有这样的话:‘为了加强医风医德建设,保持和发扬我院优良传统,再次恳请您不要向我院职工赠送钱物,同时希望您对我院所有工作人员廉洁行医的情况进行监督。’”
众人无言。
女儿表情复杂。
“手术做得很漂亮!”第二天上班,观摩过这台手术的大夫都这么说。
不论是查房还是接受家属咨询,大夫们的目光都是柔和温馨的。啊,静谧而沸腾的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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