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1月2日,是去台老兵们盼望了近四十年的大日子。
从这天起,台湾红十字会开始受理大陆探亲登记及信函转投。预定当天上午9时开始登记,老兵们在凌晨就已经从四面八方涌来,“门口挤不进去,楼梯挤不上去”,当天办妥手续一千三百多人。
一个月后,第一批老兵终于踏上返乡路。1949年前后,他们情愿或不情愿地告别大陆的故土、亲人,追随国民党到台湾,从少年到白发,从风华到迟暮,如今,他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这一天的到来,原本或许还要晚上许多时候。是一群老兵用歌声,用标语,用故事,用亲情令整个台湾动容,甚至引发香港、大陆媒体同气声援,连蒋经国也被打动。
多年后,台湾“老兵返乡运动”的主要操盘者姜思章说,老兵回家虽是历史潮流所趋、人心所向,但他们已经无法再等。因为,老兵已老,在漫长的等待中,或者客死台湾,或者是,即便回了家,也无法再见到更为老迈的父母亲人……
军营里泛滥的思念
姜思章自己是被“抓丁”到台湾的。
1950年5月15日,浙江岱山县13岁的初一学生姜思章,在回家路上被一群国民党兵拦下,强行押上了去往台湾的航船。
与姜思章一道被送去台湾的,有一万三千名年龄从13岁到50岁不等的“壮丁”。
船启航前,不堪忍受生生离别的壮丁们,带着绑绳就纷纷往海里跳。军人们则往海里开枪,步枪、冲锋枪,后来机枪也用上了。
枪声消停后,无数尸体浮上水面,“像死狗死猫一样在海浪里上下起伏”,尸体旁则是一片片逐渐扩散开来的血水。
而后,极度超载的轮船缓缓起航、码头封锁撤除,大批前来寻找父兄、丈夫、儿子的妇女瞬间涌来,有的拿着香祈祷,有的跪在海滩上拜,“哭喊、哀求、诅咒,声声可闻”。
多年以后,姜思章才知道,人群中也有他当时怀有身孕的母亲。
这只是1949-1950年间,二百万人去台大迁徙中的一幕。有人被抓丁,有人被迫逃亡,也有自愿去台的,缘由不尽相同,但都经历与故土、父母亲人生生分离、天各一方的人生至痛。
此后,在台湾的军营里,姜思章白天满满当当的出操、上课、训练,没有时间想家;但一到傍晚,就无法抑制思乡愁涌动,和几个伙伴一起跑到操场的角落,互相抱头痛哭,然后继续在“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的口号声中,朝思暮盼着回家的那一天。
实际上,当台湾以“复兴基地”的名义,汇聚越来越多人时,这个名义本身却越来越像一个苦涩的笑话;反攻大陆“五年成功”的承诺,从一开始就是无法兑现的空头政治支票。
此后是长达三十多年的戒严,国共双方长期隔台湾海峡对峙,这对数百万从大陆来台湾的“外省人”来说,意味着回家大门彻底关闭,甚至通讯都绝无可能。
而思念却已开始越过海峡,没有止境地泛滥开来。
一个人的抗争
姜思章无时无刻不想回家。因为“和大陆那头通信”,被同事告发“散布被抓经历”、拒绝在“以军作家”运动中签名等所谓“劣行”,成了部队里的“不稳分子”,被长期监视,通信也因此中断。不久后,姜思章又因不甘忍受军营折磨而开小差,被军法处置,判处三年有期徒刑。
姜思章的抗争,在众多思乡的去台老兵中并不算激烈。
在监狱中,他与同室一位任姓广东籍飞行员成为好友,此人因企图偷开飞机返回大陆败露,被判处死刑。等待着随时来临的人生终点,这位飞行员反复告诫他“不要白白牺牲,跟国民党斗先要充实自己。”
某天早晨,铁门拉开,任姓飞行员被一堆宪兵架了出去。临走时跟他摆摆手说:“记住我的话,再见!”
这或许是姜思章后来极力推动成立组织、以帮助老兵返乡的根源之一:在强大的军政机器面前,每个个体的抗争都是如此弱小、不堪一击。
姜思章还听山东菏泽籍老兵高秉涵亲口讲了一件事:一位20岁的厦门籍士兵决心横渡台湾海峡游回对岸,不幸被潮汐推回了金门。负责审判他的军法官正是高秉涵。按照军法,他不得不判这个士兵死刑。
临刑前,高秉涵说“小弟喝点酒”。士兵却拒绝了:“我要清清楚楚地回家,我怕我喝了酒,灵魂不认得回家的路。”
1981年,高秉涵的一位学姐在移民阿根廷后回乡探亲,召集菏泽旅台乡亲一百多人聚到一起,分发珍贵的礼物:一家一个烧饼,三个耿饼,山楂和红枣各五粒,一调羹故乡的泥土。
“泥土何其多,唯独故乡贵”,高秉涵把一半土珍藏在了自己在银行的保险箱里,另一半则分多次掺在茶水中喝了,“那是家乡的味道,甜的。可还舍不得咽下去,慢慢地像品茶一样,叫它多呆在嘴里一段时间……”而耿饼和烧饼,直到放得发考霉了他也没舍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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