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怡嘉 来源:《中外文摘》2009年第23期
月熊,晚安!
隐没在杂木林中的那一小片草地居然是墓地。阳光洒落在上面,蒸腾出野草野花生机勃勃的气息,似乎格外让人意识到生命形式的轮回——已死去的养育着正活着的。一个个小土堆,每一个前面都有一个简朴的小木头十字架和一片灰色的卵石片,卵石上用签字笔写着它们的名字和去世日期。它们的灵魂应该会直接从这片安谧的小草地升入天堂——不用怀疑,它们有灵魂。它们虽然经历了苦难,却也被爱过,因此它们分得了我们灵魂的一部分——就像安徒生笔下的小美人鱼一样。它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不是一个编号,也不是一个无知觉的物体。有人会永远记得它们的名字与身影。
月熊,晚安!
这片小墓地提醒了我身在何处——四川龙桥亚洲黑熊救护中心,是亚洲动物基金为救助被活取胆汁的月熊而设立的,显然,这里也是这些饱受折磨的动物最后的安息地。
这里的住客大多是亚洲黑熊,但是爱它们的人多半喜欢用另一个美丽的名字“月熊”称呼它们,因为它们胸前有一片新月形白毛,犹如它们这一族的图腾徵记。围栏里月熊看上去并不凶猛,反而显得憨厚温驯,这些在野生状态下独霸领地的王者如今已习惯了中规中矩的集体生活——经历了那些痛苦的日子,这一点点适应根本就不算什么。
如今,来到这里的月熊每日里只管吃好、喝好、睡好,知道它们过去的人,都愿意对它们好一点,更好一点。
君子无罪,怀壁其罪
一公斤熊胆3000元。功效是清热解毒,主治肝火导致的目赤、咽喉肿痛。
轻轻两行字,无关痛痒的疗效,却让熊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东方传统医学使用脱氧熊胆酸已有3000年历史,人们因为对熊类胆囊的需求而捕杀它们已有数千年了。虽然在中医药典中,有54种之多的草药可以达到同样疗效,而且价格更加便宜,但人们出于对奢侈的爱好、迷信与盲从仍然向它们索取胆汁,却忘记了它们与人类一样也能感受痛苦。
为了熊胆,为了规避在野外捕猎野生熊直接取胆所冒的法律风险,催生了养熊业。从活熊身上源源不断地抽取胆汁,一头熊就是一棵活的摇钱树。20世纪80年代,养熊业快速发展,当时大批野生熊特别是幼崽被捕捉和贩卖到养熊场。在养熊场,工人每天在熊进食前抽取胆汁一到两次,因为此时胆汁的浓稠度比较高,每次平均抽取30~160毫升,有的养熊场声称他们一天能取4次胆汁。
一个长1.5米、高0.5米的笼子,连一只大个子的狗都无法在里面站立,这就是养熊场囚禁熊的标准装备。所有的熊腹部胆囊的位置都被插上了一根钢管,每天,工人通过这根管子抽取胆汁,牢不可破的笼子,永远不变的姿势,每天抽取胆汁的剧痛……无穷无尽的折磨令它们疯狂,它们在笼子上抓咬,用由于无法在地面和树干上摩擦而疯长的爪子拼命地挠自己身上所有能够碰到的部位,过长的爪子刺入掌心。有的熊不停地啃噬自己的手掌,直至血肉模糊、溃烂;有的熊甚至把自己挠到开膛破肚。中世纪有名为“站笼”的刑具来折磨宗教的异端,而现代人又翻出了这些可怕的设施,只为了给人体清热解毒。当然,养熊人会给熊喂食、注射大量抗生素,因为死熊是没有胆汁的。
由于环境恶劣,很多熊患肝癌,肿瘤正从内部吞噬着它们。每一只熊都是普罗米修斯,忍受着求死不得的痛苦,而抽取的胆汁中有浓血、癌细胞,还有残留在体内的大量抗生素。很难相信,从这些满身疾病的熊身上抽取的充满痛苦与怨气的药材,如何对应得了中医“天人合一”的理念。
救护中心有一只名为弗兰西的雌性月熊,它只有一头猪那么大,完全不能和平均身高1.6米的同伴相比。因为它在80厘米长、70厘米高、45厘米宽,连人都要缩起身子才进得了的小笼里生活了22年,最终成了头大身小的侏儒熊。不仅如此,为了防止它抓伤抽取胆汁的人,它四个爪子的第一个关节全部被剁掉了,无法爬树、无法抓握。来到救护中心后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有人在附近轻轻走过,它就会吓得浑身发抖。弗兰西30岁了,相当于人类99岁,它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已经过去。人们很难想象,它曾经经历了怎样的疯狂。我们来到弗兰西的“宿舍”外面,它和另外几只需要特别照顾的月熊一起住在一个没有电网保护的宿舍。它的室友叫鲁伯特,由于长期取胆汁,细菌感染大脑而造成智力障碍。工作人员爱怜地说:“它只是不那么聪明而已。”而事实是,它被折磨傻了。鲁伯特的记忆力变得很短暂。其它熊第一次碰到电网,被麻过了之后,就再也不会去碰了,而鲁伯特却总也记不住,总是不断地触电。还有几头由于缺乏维生素E而致盲的月熊也住在这里。因此这是一个唯一没有电网保护的宿舍。工作人员说,虽然鲁伯特记忆力那么糟糕,这里的医生与工作人员居然教会了它的弗兰西听哨音,它们会根据哨音主动把“手”伸出栅栏让熟悉的饲养员修剪指甲,还会把胸部贴上栅栏以便医生听诊。
动物难道就如此单纯吗?它们曾经生活在人类刻意打造的地狱里,而它们这么快就重新开始信任人类了吗?刚来这里,每头被抽胆汁的月熊,都瘦骨嶙峋,饲养员打开了房舍的门,它们除了拼命摇头外,不敢向前挪动一步,每天用痴呆的目光长时间望着天空。大半年后,多数月熊才停止了摇头,开始正常进食与玩耍。这些亚洲黑熊的身体显然已经留下了永久的损伤,癌症、肢残会一直到死都纠缠着它们,那些可怕的回忆是否也是如此?它们会忘记吗?
宽恕与救赎
“安德鲁的离去不会让我们软弱,我们因它更坚强”,这是写给亚洲黑熊救护中心曾经的明星安德鲁的,它是救护中心最早救助的月份熊之一,如今长眠在这里。那是一头在野外被捕兽器所伤,失去左前肢的月熊,2006年它因肝癌去世时,医生从它体内取出大小肿瘤300多个。然而在救护中心生活的那些日子,它是那么友善宽厚、淘气可爱,向人类展示了宽容的意义。最近去世的月熊是在救护中心度过4年时光,死于肿瘤的玛尔,它的名字在印度语中意思为“宽恕”。直到最后的日子,它仍然嬉戏玩耍,就好像每一天都是它重获自由的第一天。或许它真的已把残酷遭遇抛到了身后,宽恕了人类。
亚洲动物基金创始人谢罗便臣女士在1993年第一次参观养熊场时,那一只从铁笼的缝隙里伸出的“手”,轻轻搭在她肩头的月熊是谁呢?被人类折磨的月熊,怎么没有趁此机会扯下一只人类的手臂来为自己和伙伴们报仇,而是这样轻轻地拍打她?她深信自己看懂了它眼中的求救,那时的她或许就和我今天的感受相似。
1998年,谢罗便臣女士为这些被抽取胆汁的亚洲黑熊们建立了亚洲动物基金,并在中国和越南分别开展工作。1999年,四川省林业厅、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和亚洲动物基金会进入养熊场考察,所有的人都震惊了,他们过去无从知道,熊胆“生产”基于如此可怕的现实。2000年,三方协作,正式开始实施亚洲黑熊拯救计划。政府有关部门与亚洲动物基金签订了协议,率先拯救四川省内条件最恶劣的养熊场中500头月熊,并为将来逐渐淘汰活熊取胆业和推动中草药替代熊胆而努力。2000年10月至今,已有超过40个养熊场被政府关闭,260头黑熊来到四川成都的龙桥黑熊救护中心,得到了它们应得的悉心照顾。
此刻,月熊宿舍里弯弯的小船状的吊床里,几个大家伙正用自己的毛皮当垫子,蜷着打瞌睡。过去的经历是否会打扰它们的梦境?我甚至希望它们不要那么聪明。忘记,可以让它们更幸福一些。忘记野外自由的生活,忘记可怕的十几年的铁笼和疼痛,只需要满足眼前的平静。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它们找回了本应属于动物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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