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骨子里是悲观的,这影响到我对词语的感受和选择。比如现在,我从燕园回万柳,到人大西门时,便陡然觉得心沉下来,沉得不堪重负,我似乎感到整个人置放在自行车上的重量。我一下子想到一个词:暮色四合。
就是这个词。接着,我看到了它。天色将晚,这是四月初北京的黄昏,天灰灰的,风也是灰的,暮色从四面升起来。四合,暮色如浪,卷起来,像饺子皮开始兜住馅儿,把世界包起来。车在走,人也在走,我却觉得周围静下来,只有黄昏的声音、暮色四合的声音,精致琐细地响起来,声音是沙哑的。这让我莫名地难过。我总是这样,在黄昏时,太阳落尽的时候难过,像丢了东西,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有所希望,有所留恋,也有所茫然和恐惧。
多少年了,每当我在黄昏时分离开一个地方,或者到达一个地方,总高兴不起来,只是忧伤,莫名其妙地忧伤,而且常常会生出想回家的念头。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从城市到家,在每一个假期开始的黄昏,和每一个离家的黄昏,我都看到了暮色四合。整个人沉重地静下来,仿佛看不到路,没地方可去;仿佛身边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我一个。这种时候,我就会想起野地,那是看不到人影、听不到狗吠的一大片土地,上面有草,有庄稼,有芦苇和河流,还有孤零零的我。
少年的时候我在乡村,黄昏时多半还在野地里。摸鱼,偷瓜,割草,放牛,收庄稼,到田里找正在插秧的母亲,为躲避父亲的巴掌而逃窜,或者没来由地游荡,就在野地里遇到了黄昏。暮色从喧嚣的芦苇荡里浮上来,雾一样,后来我才知道掺了水的墨在宣纸上洇开来就是那样。风拉弯所有芦苇的腰,庄稼和大地也在风里起伏,越来越暗,越来越黑,在野地里动荡起来。不知怎么的,所有人都被灰暗的风吹跑了,就剩下我。我开始害怕,开始想哭,开始拎著篮子赤脚追前面看不见的人,开始往母亲干活的田头跑,开始抽着牛背往家跑。不知是怕把家丢了,还是怕把自己丢了。这样,我就觉得身体敞开了,风吹进来,沙沙地响,有点儿安详,也有点儿凉。
暮色,四合,迟早要把一个人包起来,包住后保藏起来,或者包扎好扔掉。一天将尽,都将逝去和失去,好的光景,坏的光景,喜的忧的,哭的笑的,都没有了。留下来的只是一个越来越小和越来越低的天,心可能会宽敞,也会悲凉地沉下去,可你不能看得远,也不能听得清,那些花花绿绿的灯光和你没关系,你就是一个人,站在哪里就在哪里,一下子从地球上突出来,孤立出来,像一根草,孤零零地站着。当年沈从文大约就是这样站着,在北京的那些暮色四合的黄昏里,从故宫博物院出来,一个人站在午门的城楼上。他看到了暮色四合,夜晚来到北京城。然后他开始往家走。不知道他跑没跑过。
我跑,我不喜欢站着不动。就像现在,我骑着自行车拼命跑,朝万柳跑。我感觉怪怪的,暮色四合,要么想家,要么无家可归。
(丁强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一意孤行》一书,〔德〕维多利亚·普里舍德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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