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熙妍
我们住的房子,位于温哥华西边的一个老住宅区。宽阔的街道,古老的街灯,三层楼高的绿树,是百年光阴的累积。
那时,许多新移民区已经开始改建,原来的房子被推平,取而代之的是灰白色水泥墙面、设计新颖的大屋。相比之下,我们那一区还是古色古香的英式房子,这也是我妈对这里一见钟情的原因。
我第一次见到隔壁的老医生,是在上学的路上。和我们家开放式草坪不同,他家外围是高高的树墙。我看到他正在扫落叶,于是笑着和他打招呼,老医生抬起头,端详了我几秒才点点头。
那時我还是高中生,根本搞不清那样的态度是友善还是冷淡。
几天后的某个晚上,我和弟弟一边看电视,一边听我妈唠叨。
“……真可怜。”她絮絮叨叨地说,“我今天听道森太太说,隔壁的老医生差点儿在家门口晕倒,要不是道森太太路过扶了一把,那把老骨头跌一跤还得了?”
“那很幸运啊!”我莫名其妙,“哪里可怜?”
“怎么不可怜?”我妈提高声音,“六七十岁的人,三个子女都不在身边,一个人守着栋大房子,还不可怜?”
“可怜!可怜!”我连忙点头,心想那真是蛮孤单的。
“不过道森太太也是好心没好报,她把老医生扶进家门,看到他一个人住,就劝他把房子卖了,住进养老院,谁知道居然被他轰出去了。”我妈绘声绘色地说。
从那天起,我就留意起隔壁的老医生来。
我常遇见他开门拿报纸,或透过窗户看到他在客厅走动。无论何时,老医生总是衣着整齐,连领带都系得端端正正。这让我放心了很多,毕竟能把自己外表打理好的人,状况应该不算太糟。
就这样过了几周,有一天放学,我妈给我一封邮差送错的信,要我拿给隔壁的老医生,又塞给我一包东西:“顺便把这盒红烧牛肉带过去。”
我按响隔壁门铃,等了好一阵都没人来开门。
就在我一手捧着牛肉,一手搭着窗台,将信夹在腋下,以蹲马步的不雅观姿势大肆窥探邻居家之时,头上响起了一声咳嗽。
我瞬间弹跳起来,手上的食物盒掉在地上,彻底打翻。我抬头一看,原以为不在家的老医生正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蹲在窗前狼狈的我。
“对不起……”我吓得结巴,“那个……我妈要我送牛肉来……我以为你不在家……信……”
我突然想起那封信,于是将它双手高高举起:“这是给你的!”
像过了一百年,老医生才缓缓开口:“牛肉也是给我的吗?”望着满地狼藉,老医生大笑起来,“闻起来很香,替我谢谢你妈妈。”
第二天下午,我家的门铃响了,老医生手里捧着一盆三色堇站在门口。
“谢谢你炖的牛肉,”他微笑着对我妈说,“但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那牛肉……”我站在我妈身后,脸色发白,生怕被揭穿。“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老医生对我挤挤眼睛。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任何在你爸妈面前掩护你的人,都可以被称为“生死之交”。
“哎哟!这个老医生还真有礼貌!”关上门,我妈捧着花喜滋滋地说。
从此,老妈做了好菜,总不忘让我给老医生送去一份。而每一次,老医生都会在第二天的下午上门归还洗干净的饭盒,外加盆栽当作小礼物。
一个初秋的午后,我捧着蓝莓芝士蛋糕按响了隔壁的门铃。老医生接过食物不像往常一样跟我道谢,他神色有点儿犹豫,最终鼓起勇气问我是否愿意与他一起喝下午茶。
我点点头回答:“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问。”
老医生笑了,侧身让我进去。窄窄的门廊像时光隧道,两边的墙上挂满了照片。照片上最吸引我的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我想那一定是他的妻子。
“这是你的太太吗?”我放下蛋糕,看着在厨房里准备茶具的老医生。他有点儿紧张,好半天都没找到茶包,大概很久没有人与他喝茶了。
“是的,”他微笑着,神情有点儿害羞,“我们结婚三十年了。”
我一边接过老医生手上的茶盘,一边称赞:“她非常美丽。”
“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孩,”他对我欠身示意,“她是我一生的荣光。”我听后很感动。
我们喝茶、吃蛋糕,聊着学校与天气。老医生很认真地聆听一个女孩的鸡毛蒜皮,也告诉我他曾是外科医生,已经在这栋房子里住了二十年。
“今天请你喝茶,是因为我一直有件事想告诉你,”老医生有点儿不好意思,“你记不记得第一次和我打招呼的那天?”
我努力回想,终于有了印象:“你是说,你在门口扫落叶那次?”
“对,”他点头,“那天你和我说早安,我没有回应,真是非常没有礼貌的行为。我一直想向你道歉,我太不应该了,对不起。”
“我的态度很糟糕,是因为我误会了你们家的人,”老医生深吸了一口气,“我以为你们像很多移民家庭一样,买了房子就会把原建筑拆掉重建……我在这个区住了很久,眼睁睁地看着这几条街变得越来越让人认不出,心里实在难受。”他的嘴抿成一条线,透露着固执。
“但后来我发现,你们很珍惜那栋老房子,每次我上门,都觉得它变得越来越漂亮。”说到这儿,老医生擦擦鼻子笑了。
我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不肯搬去养老院。
表示完歉意,老医生有点儿紧张,他搅拌着杯子里的茶,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在等待老师发落。
“这样吧!”我低声说,“如果你答应以后还会请我喝茶,我就原谅你。”
他笑了:“一言为定。”
从此之后,每隔一两周,我都会抽时间去老医生家。有时候送菜,有时候还书。我们会讨论文学作品的好坏,他学识渊博,还能针对我的作文提出意见。
秋天过去,到了初冬,老医生与我建立起奇妙的友情。我们聊了很多,他说两个儿子在东部,小女儿在美国。他太太几年前因癌症去世,子女希望老医生能搬去和他们住,但他执意不肯。
“我的身体还好,一个人生活也没问题,小女孩,你说对不对?”我看着他颤巍巍地在餐厅与厨房间移动,不禁皱起眉头。
“其实,”我犹豫半天终于开口,“你也知道不能永远一个人住在这里。”
他听了这句话,脸上顿时充满惆怅。我有点儿后悔,觉得自己说话太鲁莽。
“你等一等。”他起身离开,回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相框,里面是几行字,印在半透明的纸上。底下衬着印有花瓣的手工绢纸,最上方用酒红色的缎带绑着,和红木色的相框配成一套。
“你知道这首诗吗?”他轻声问我。
我接过相框,这是一首英国诗人李·亨特的小诗:
珍妮吻了我,在我们相见时,
她从座椅上一跃而起;
时间啊,你这个窃贼,专爱收集
那些甜美事物,将这也写进去吧!
你可以说我疲惫,你可以说我伤悲,
就算你說我失去了健康,错过了财富,
说我日益衰老,可是你还得加上
珍妮吻了我。
我点点头:“李·亨特的《珍妮吻了我》。”
“对。”老医生欣慰地笑了,“我的太太就叫珍妮,我们高中时就在一起,是彼此的初恋。那时候家里很穷,我一心想要读医学院,但是交不起学费。
“高中毕业后,珍妮放弃当记者的梦想,清晨送报纸,白天去餐厅打工,拼命工作就是为了替我交学费。我不愿她这么辛苦,但她总说,她这么努力,我更应该坚持。
“有一次,我瞒着她,偷偷去快餐店工作。冬天,我要扛许多袋土豆和冻鸡,手指很快就被冻得不能握笔。珍妮发现后,气得哭了,她是从来不流眼泪的。
“她握着我的手说,你的手将来是要握手术刀的,请你好好珍惜它们。”老医生看着窗外陷入了回忆。
“我们刚结婚的时候很穷,只能租地下室住。第一个孩子出生后,我们一家三口常来这个住宅区散步。我推着婴儿车,珍妮挽着我,一路上聊天,做白日梦,假装我们很有钱,来看这里的房子。”老医生微笑着说。
“我们很喜欢这个区,会认真评论每栋房子的优缺点,如果遇到中介开放房屋让人参观,就像中了头彩一样,开心地进去看每一个房间,煞有介事地讨论每间房做什么用。”
我有点儿纳闷:“为什么你们对这一区情有独钟?”
老医生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因为初次约会时,我请她吃晚饭,花光了所有的钱,最后只能走路送她回家。途中经过这个住宅区,我舍不得和她分开,于是就在这里绕来绕去……最后珍妮说,如果我愿意现在往对的方向走,她就送我一个礼物。”
“什么礼物?”
“她亲了我的脸颊。”老医生仿佛变回当年那个羞涩的高中生。
“第二次约会时,我抄下这首诗送给她。而她第一次吻我的那个路口,就在四十七街。”
我们就住在四十七街街口。
“搬进来那天,珍妮打开行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相框摆在最显眼的地方。这间房子虽然小,我们却在这里度过几十年的好时光,二儿子与小女儿都是在这里出生的。珍妮深爱着这个家,每个角落都有她精心布置的痕迹。”
我环顾四周,细细地抚摩女主人喜欢的白色细麻桌布。厨房的门框上,三个孩子身高的刻痕还那么清晰。
老医生沉默了,我心里有点儿感伤,又觉得温暖。
圣诞节快到了,老医生的儿女要回家陪他过节,这让他非常高兴。我和弟弟在参加学校的圣诞义卖时,顺便替他扛回一棵漂亮的圣诞树。
我帮他从储藏室中搬出挂饰,一点点地装点圣诞树。老医生负责底部的饰品,我踩着凳子打扮高处的树枝。
老医生回忆起许多年前的圣诞节。三个孩子还是相信圣诞老人真实存在的可爱年纪,珍妮与他特意早起,把圣诞礼物放在树下。清晨的房子特别安静,夫妻俩打开收音机,在冬日的晨曦中翩翩起舞。穿着睡衣的三个孩子在楼梯上偷窥已久,终于忍不住起哄,奔向父母……
“真是一段好时光。”老医生微笑着,眼角泪光闪烁。
“小女孩,”大约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老医生低下头,努力为眼前的树枝挂上彩色的小饰品,“你有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应该……没有吧?”
“答应我,你一定要坚持,直到遇见一个肯为你拼命努力的人,再把自己交给他。”
我看见他用颤抖的手指频频擦拭眼角。
几天后,老医生的儿孙相继抵达。一天晚上,我参加完派对回家,一阵笑声传来,我探头往隔壁一看,原来老医生还没睡,他的孙女正坐在他的膝上,听他读睡前故事。我轻轻地敲了一下窗户,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圣诞快乐。”
新年过后没多久,老医生的身体就出了状况。他的记忆力开始变差,有几次出门忘记带钥匙,不得不到我们家来求救。刚开始我还不以为意,直到后来,有一次我和他刚吃完点心,他就问我怎么没带吃的来。我手足无措,心里一阵悲哀,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阿尔茨海默病。
老医生的儿女闻讯赶来,想把他接走。他的状况时好时坏,他却坚持不肯离开那栋房子。他拄着拐杖,气呼呼地来按我们家的门铃,拉着我去和他的儿女理论。
我站在一群陌生人中,既尴尬又为难,嗫嚅着不知如何开口,脑海中浮现的,是老医生与我相处的画面:我们一起喝茶吃点心,讨论书籍与音乐;他坚持不让我扫落叶,因为那是“男人的工作”;冬天的清晨,我和我弟偷偷地爬起来帮他铲雪;我失恋时,他挥舞着拐杖,要去把那个“不知感恩的蠢男孩”暴打一顿;还有,每次说到他太太,他脸上都闪耀着光辉。
我想起最初他对站在我妈身后的我,调皮地挤眼睛的情景。现在该我掩护他了,我们可是“生死之交”。
我艰难地开口:“能不能请一个看护?”
他的孩子正要出声反驳,刚才气势汹汹的老医生突然瞪着我,脸上充满疑惑。
“你是谁?”
我先是震惊,然后转过头,哭了。我知道,我们坐在窗边喝茶的美好时光,从此一去不回。
很快,隔壁的房子挂出待售的招牌,老医生的儿女忙进忙出,把许多用不到的东西搬走。
我想以后我们很难再见,不过好在他已经不认得我,或许就不会太难过。
老医生离开的那天,我妈坐在我的床边,温柔地推醒我。她眼睛红红的,对我说:“时间到了。”
那是一个春末的早晨,阳光很好,微风伴随着花香,并不适合道别。
我傻傻地站在路边,看着他们扶着老医生走出来。老医生还是西装笔挺,一如初次相见的那天。
他的大儿子对我点点头:“爸爸一直不愿意走,说在等一个人。虽然他不知道等的是谁,但我想他在等你。”
我一阵心酸,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我妈站在家门口,不停抹去脸上的泪水。
老医生看见我,依旧一脸茫然。
一阵风吹过,卷起盛开的樱花花瓣,老医生眯起眼睛,享受着这一刻的温柔。
他突然转过头来,脸上充满惊喜地对我说:“珍妮?”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不知道是为老医生不认识我而难过,还是为他见到自己思念的人而高兴。我走上前,挤出一个微笑:“我是。”
老医生害羞地握住我的手,然后俯身亲吻我的额头。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医生。
离开前,他的儿子递给我一个包裹,上面是老医生的笔迹,写着“给隔壁的小女孩”。我不用拆开也知道里面是什么——那个红木相框的线条,我再熟悉不过。
后来,每当我为了爱而哭泣时,耳边都会想起一句话:“小女孩,答应我,你一定要坚持,直到遇见一个肯为你拼命努力的人,再把自己交给他。”
你可以说我疲惫,你可以说我伤悲,
就算你说我失去了健康,错过了财富,
说我日益衰老,可是你还得加上
珍妮吻了我。
(梁衍军摘自九州出版社《见过爱情的人》一书,本刊节选,沈璐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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