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至今我仍记得夏老师第一次走进教室的场景:满教室飞翔的纸飞机与笑闹声都停了下来,整个教室刹那间变得鸦雀无声。班主任夏老师静静地立在教室前门,以一种“我就知道你们会很吃惊”的表情微笑着。
他是个中等个头的中年男子,大眼睛、高鼻梁,气质甚是明朗。只是,他没有左小腿。他拄着单拐,木拐杖在左膝位置有个横向的支托,让他截肢后的左腿能安安稳稳地放在上面。
他的第一句话就把大家逗乐了:“别的班主任都能像侦察兵一样悄悄潜入,看自己班上的孩子乖不乖。我不行,50米之外,你们就会知道那是我,我的脚步声很‘隆重……”
大家笑了起来,夏老师的幽默和坦诚,一下子破除了我们心中的忐忑——应该怎样去面对这个与众不同的班主任?同情他,敬畏他,或者干脆敬而远之,似乎都不太合适。
夏老师教数学,与其他班主任没有什么差别,一样要自己拿教具、练习册和作业本,一样要准备各种各样的检查和公开课。
因为要一只手拄拐,他便用另一只手挎一个大号竹篾提篮,将教具和学生的作业本都放在里面,这让他有点像乡下赶集卖鸡蛋的大叔。
有个同学嘴快,把我们私下里的比喻说给他听,他也不恼,反而大笑,說:“挎个篮子,再扎个花头巾,可以去扮演卖活母鸡的大嫂了。”学生想帮他拎竹篮,他也愉快地递过来,很自然地说“谢谢”。
胆大的同学问他:“夏老师,你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夏老师两眼弯弯含笑:
“我肯定比一般人结婚晚啊。不过,很幸运,我也成家了,有个5岁的儿子,他可比你们调皮多了。我以为,做了父母再来做教师,会磨掉很多急躁脾气,会更理解孩子各式各样的烦恼,理解他们的弱小与孤单。”
拎篮子的同学忽然插了一句:“夏老师,你小时候,有人欺负你吗?”
同伴赶紧拉扯这个多嘴小子的衣摆,这个小动作也被夏老师瞥见了,他笑笑说:“怎么可能不被欺负?我5岁因病截肢,到现在35年了。我小时候为此暗暗流过多少次眼泪,数也数不清。不过,我不也长大成人了吗?一开始欺负我的同学,见我不放在心上,也就慢慢失去了兴趣;而且,人都是会长大的,他们后来懂事了,有的还成了我的好哥们儿,教我弹吉他、骑车、游泳。”
2
夏老师就住在学校操场后面的教工宿舍楼里。后来,我们还见过他骑车出门的英姿——他的儿子骄傲地坐在自行车前杠上安设的小椅子上,后面的书包架上横绑着夏老师的拐杖,夏老师用右腿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蹬动脚踏板,自行车便悠然又平稳地前行。
我们看得目瞪口呆——哪件事都难不倒夏老师。
作为班主任,在带我们的3年里,夏老师向我们展示了无数技能:作诗、谱曲、弹吉他,甚至踢足球!放学后,班里的男生抽签分为两个小队,在球场上踢对抗赛,夏老师做裁判。
他当然不可能飞快地跑来跑去,还要拄着拐杖避让孩子们的冲撞,在双方一连串眼花缭乱的过人动作中,判定谁犯规,这本事依旧了得。
两边的男孩都调皮,不时起哄高喊:“裁判开球,夏老师,来一个!”夏老师不扭捏,也不推辞,夹紧左腋下的拐杖,找到重心,右脚猛射足球,而就在那一瞬间,他再往前跳开一小步,稳稳落地。
欢呼声雷动,场上和场下都喝彩,就仿佛双方都赢了比赛。
夏老师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有强烈胜负心的教师。我们班的数学平均分,比别的班高还是低,他从来没有提过,他看重的,是班里的孩子是否有生活自理能力,是否有纯真的笑容。
学校组织秋游,别班的老师耳提面命“要注意安全,要仔细观察,想着回去如何写作文”,夏老师却带着我们野炊。
从辨明风向、堆石砌灶开始,他一步步教我们如何在野外烤肉串和煮饺子。
同学们带来了饺子馅和饺子皮,夏老师带来了两个巨大的竹匾。他将拐杖横过来,席地而坐,开始包饺子。他包的饺子一个个胖鼓鼓,神气活现地站着,而我们包的饺子,都扁塌塌地卧着。
夏老师一锅又一锅地下饺子,先给那些拾柴火、拎泉水的孩子盛上,他最后吃的,是我们包的那些塌扁的、化在锅里的面片汤。
但夏老师毫无怨言,吃得很香:“我第一次包饺子,水平与你们差不多。谁的手艺不是从无到有。”
3
我们学校位于南京明城墙脚下,风景优美但条件有限,没有除草机,每年暑假一过,操场上的草长得有半人高。
于是,开学后我们的第一次包干劳动,就是在操场上拔草。夏老师拄着拐与我们一起拔,还准备了好几副粗线手套分发给大家。这是一桩苦活,与养尊处优的假日相比,尤其让人腰酸背痛、叫苦不迭。
大家正喘着粗气,叫嚷着又被草丛里的蚊子叮咬了,胡乱拭去额头上的汗水时,忽然听到夏老师喊了一声:“看,晚霞!休息一刻钟,我们吹吹风,抬头欣赏一下。”
这一刻钟里,西边的晚霞瞬息万变,像是在变幻光影的魔术。夏老师拄着拐杖,深情地说:“很多年以后,同学们,你们会忘了学校里学到的大部分知识,可是,你们会记得今天,记得手上磨出的血泡,记得拔出来的草被晒干的香味,记得咱们一起看晚霞的这一刻。生活不仅有苦恼,有磨砺,也有幸福的奖赏。千万别错过了这些奖赏。”
夏老师坦白告诉我们他当年找工作的坎坷经历。试讲后,这位缺失半条腿的师范大学毕业生,令许多学校的领导左右为难。最后,是我们学校的老校长一锤定音。
老校长说:“录用他,不是同情他,而是他值得这份尊重。青春期的孩子有很多意想不到的烦恼:长得胖,长得瘦,长得矮,脸上有痘痘,变声比人家慢,学习成绩不稳定……可是,如果让他们每天看到小夏老师这样乐观、有情有义地活着,视挫折和嘲弄如无物,能笔直地依照自己的目标成长,这比讲多少大道理都管用!”
夏老师满怀感激地追忆这一切,他记得老校长千方百计省出经费,在他入职前将教学楼通往宿舍楼的碎石小径,铺成平整的青砖路,并给他定制了一副底部包着牛皮的单拐。
夏老师带着我们学习、踢球、野炊、欣赏灿烂的晚霞,感受少年的忧伤与幸福。他说:“我只是将老校长给我的信任和爱,传递给你们。希望你们长大后,也能把这份信任和爱,传递给自己的孩子。”
(张甫卿摘自《品读》,黄思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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