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白
身边有这样一个人。
他从农村来,在城里读书,毕业后去了一家公司当会计,要娶公司一位花容月貌的女子。可恋人的母亲不甘心:农村的、矮个儿,自己的女儿怎么能嫁给这样的男人?比他大一岁的女子,却跟定了他。
等他人到中年时,先是儿子出了状况,患上一种很少见的神经系统疾病,行走困难,不停地摇头,表达不畅,生活难以自理,只能在家养着。还好,夫妻两个人照顾一个孩子,还过得去。至于孩子的前途,不去想了。
没过多久,他的妻子得了恶性脑肿瘤,幸好是早期,手术切除。他往返于家、医院,两头管着,忙,累,但还有希望。说起妻子的病,他并没有沮丧。
这微弱的希望维持了几年,妻子又患上甲状腺癌,再做手术,也还好,仍是早期,而且并不是脑癌转移所致。他心里仍存着希望。这希望的火苗有多大?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来。每天早上,菜市场、厨房、医院,再去上班。中午,回家,给儿子烧饭,自己也混上一口。下班,再去医院。
妻子回家养了没多久,突然摔倒中风,又发癫痫,不能言语,无法行走了。躺在康复医院的病床上,两眼直瞪瞪地望着他,叫不出他的名字。妻子偶有一醒,说:“我不愿再回家了。”
从此,这“希望”两个字,他不敢去想了,它飘去了找不到的地方。生活之路,生命之途,也无法往前看了。
那一次见到他,看他精神尚好。我劝他保重。他说:“还好,还好。”他向我复述每天家、菜市场、医院、单位、家、医院的行走路径。我听了有点儿喘不过气,发现他隐约地透露着疲惫。
这疲惫,不仅仅是身体的累,而是让“希望”这两个字搅的。一个男人,为两个最亲密的人,每天马不停蹄地奔波,又远远地避开“希望”这两个闪着亮光的字时,能靠什么去抵御劳累?
他曾经说,事情总得一件一件做,这是没办法的。老婆、儿子的病情,他不說会好起来,也不说会坏下去。他只想着今天该做的一件一件的事,要怎么做。
言谈之间,他从来没有说过“责任”这个词。“责任”显得太硬,生活中,太硬的承受往往会加重疲劳,而且容易折断。
那一次,他说了几句过往和妻子在一起时的情景,还算红润的脸庞上便泛出浅浅的笑容,犹如在一块巨石重压之下,于缝隙间开出的一朵淡淡的花。这让我觉得,他劳累的身体,被一种情感滋养着。这种情感,是年轻时的爱情与年长后的亲情相叠加的结果,柔软且具韧性。
这是他的精神支柱,也成了长燃于他心中的火,逼退了角落里那些无望的灰暗。即便看不见远方的希望,心中的温暖,也足以让这个男人每天跨出家门时,挺直腰板,步履坚定。
(微 霜摘自《新民晚报》2021年7月17日,李加凌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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