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安
他并不算喜歡自己的工作。世界上除了离婚律师以外,最容易吸收伴侣关系负能量的职业,大概就是房地产中介了吧。尤其是租房中介。尤其是在大城市。尤其是负责合租。他和这个行业里每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小伙子一样,日复一日用发胶把头发抹得锃亮,套着廉价的工装白衬衫黑西服,骑着小电驴飞驰在负责区域的一个个楼盘里,反复听着那些年轻的或已不再年轻的伴侣客户讨价还价,相互争吵。
虽说谈不上喜欢,但也不至于讨厌。在出租房子这一整套流程中,他有一个算是喜欢的项目。那就是收房。这个小喜好是他不敢跟其他同事分享的,因为其他同事最讨厌的事儿就是收房。
不讲卫生的年轻租客跟这个城市里的外卖垃圾同步增长,中介们每次去收房,打开房门前都要先做上半小时的心理建设。没人知道那些看起来普通的房门背后是一片怎样狼藉的战场。
他所经历过最狼狈的纪录是,一户曾住过三个单身男孩的房子在收房打开门时,地上堆积着两百多个还遗留着剩汤水的外卖袋子,四百多个空啤酒瓶啤酒盖啤酒罐,堆成一米多高灰白小雪山似的脏手纸,污黑到辨不出原本颜色的黏腻、糊在一起的破袜子烂球鞋,以及仿如原子弹爆炸现场般碎裂满地的各类电子元件。其他同事捂着口鼻开窗通风,想赶紧散尽屋子里窖藏了陈年老尸似的恶心气味,他却被屋子里那幅好似当代装置艺术布展现场的景象给吸引住了。能折腾成这样,不仅得有点忍耐力和韧性,简直还需要有点想象力啊。
抛开这样的极端个例不提,每次去收房时,他还是会对那些被前主人们留下的东西感到惊讶。那些曾经紧紧依附于主人生活场景中的物品,孤儿般地被遗弃在主人离开了的出租屋中。换句话说,它们对于主人已经不重要了。不重要到,连被主人亲自丢进垃圾桶的必要都没有,就那样被留在人去房空的屋中,任由中介去处理。尽管同样是被扔掉,他觉得被主人亲手扔掉总归好过被带有怨气的中介扔掉。
为了跟这些已经不被需要的物品好好告别,他经常自告奋勇地承担清理杂物的工作,在将那些物品丢进垃圾桶前鞠一个躬,轻声说一句,之前辛苦了你哟,现在就请安心地去吧。
各种长相奇特的毛绒玩具,破损的衣服鞋袜床品,凌乱的书籍,油盐酱醋锅碗瓢盆,世界各地的明信片冰箱贴,键盘鼠标硬盘数据线充电器,前爱人们的照片笔记本小相册……这些都是他经常鞠躬告别的物品。整理这些不再被需要的物品,与它们短暂地相处,再体面地告别,这个简短但可称温馨的过程柔化了这份工作的坚硬,也柔化了这座城市永远灰突突的色调。
然而总有一些东西,是他没有办法轻飘飘地告个别再丢进垃圾桶的。这个道理是他在打开一扇房门,发现里面蹲着一只“喵喵”叫唤个不停的小花猫时才猛然意识到的。同事们劝他把猫放到小区院子里,做流浪猫也好,被其他人家收养也好,总之不能自己带回家,这个头一开可就麻烦啦。现在的租房客最讲究“断舍离”,人生已经够沉重的了,怎么还能负重前行呢?他把小花猫捧在怀里啜喏道,要是感到沉重,一开始又何必背上呢?它也是生命啊。
同事们说得没错。这个头一开,他自己租的房子日渐变成了一家小型动物园。仿佛整个城市的租房客都听说了有这么一个可以接手被遗弃宠物的租房中介员,特地跑来租他的房。两只三花小奶猫,一只白色老公猫,六只灰壳独角仙,一只棕毛折耳兔,五条红艳艳的小金鱼,三只被染了色的肥仓鼠,相继来到他的房子里。
他相信自己不会在这座城市里一直生活下去。他不喜欢一个让人可以轻易丢弃一切的城市。他也相信自己无论何时离开,一定会带着租住房子里的一切一起离开。他对自己说,在那之前,就暂且由我来负着这城市里一角小小的重而前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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