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部齐整的人生

明前茶
小詹执行衣橱整理任务时，如同训练有素的大管家。她穿着黑制服，戴上白手套和口罩，在衣橱下面的地板上抖开大张的白报纸或者宣纸，铺平。一打开客户的衣橱门，很可能里面会像泥石流一样滚下鱼龙混杂的衣物，长裤里面散落枕头套，毛衣里面裹着袜子，卫衣里包着早已失踪的羊绒围脖。小詹的任务就是把它们分门别类，按照春夏秋冬的秩序，一一悬挂好或者收纳好。她性格中的细致与敏感在这份工作中轻柔荡漾，令人赏心悦目。

因为工作，小詹得以揭开客户人生的一角，观看其中整齐与混乱的两面。高管们的原生态衣橱，通常是她服务的客户中最有秩序的。她们请小詹来，其实是想让她参谋一下，各种情绪下，该怎么迅速找到合适的衣服。小詹拿出了自备的订在一起的衣料，把这摞衣料像大餐巾一样铺在高管胸前，让客户对镜端详镜中的自己，脸色是明亮和悦了，还是突然灰暗了下来。

将要重返职场的全职妈妈也会请小詹前来整理衣橱。最小的孩子已经去上幼儿园了，孤独就像大河吹来的水汽，令她们时常陷入自我否定与怀疑。那些撑得变形的哺乳服、孕妇装，还有秒变乡下胖妞的夹棉家居服，客户想知道这些生命的印记，哪些可留，哪些可丢；她们也想知道，塞回小一号职业装，是否会让自己喘不过气。小詹知道自己绝不只是在整理衣橱，而是努力承托着一个女人的自我肯定，分担着她的焦虑与忐忑，让其重回职场的路，从硬着陆变成软着陆。

小詹还帮助那些时常精疲力竭的专业人士。例如芭蕾舞演员，训练之后的她们犹如从汗水中捞出来的一样，谁有精力来细细规划衣橱，将配好的领巾在衬衣领子上结个扣？小詹从不批评客户，衣橱再混乱的芭蕾舞演员，打开鞋柜也是整齐得令人震撼的模样，鞋柜里永远放着已经塑造好的芭蕾鞋，坚硬的鞋头被防滑松香粉浸染过，被无数次旋转、大跳以及立脚背的力量蹂躏过，它们发出过痛苦的呼喊吗，也许，它们只是咬牙隐忍。为什么不能让一个咬牙隐忍的灵魂，下了舞台和训练场，迅速从紧绷的状态下舒展呢。小詹准备放弃那些复杂的收纳法则，就在芭蕾舞演员的衣橱中放上几个细麻筐子，里面分别投放套头衫、运动裤、毛衣与塑造腿型的长袜。

经常请小詹做衣橱整理工作的，还有美妆博主。没进博主家时，小詹也以为她们不是在参加活动与派对，就是在参加活动的路上。而小詹看到的博主，不是在拆快递就是在逛店铺，不是在拍摄途中，就是在彻夜剪片的繁重工作中。她们工作繁重到必须在拍摄镜头前开4盏到6盏灯，才能把脸色打亮。她们未必是整理习惯逊色的人，她们梳妆台下的大抽屉，大格子里面套着小格子，开封时间、色号、品牌都自有一套收纳逻辑，小詹完全看不懂。博主有可能找不到自己上次出镜的限量版毛衣，却一定记得哪支口红什么时候开的，而且将那些只在手背上试妆用了一次的口红，邮寄给留言的粉丝。小詹大吃一惊，口红这种东西，怎么能用别人剩下的呢？博主微笑道，她会用消毒美工刀削去自己试用的那个面，并镌刻上自己名字的缩写。

整理好衣橱，小詹也会与博主聊天。博主说她是界限感特别强的人，她甚至不允许母亲来触碰出租房里的东西。一方面，她不忍心将某些狭窄混乱的现实袒露给母亲看，惹她担忧；另一方面，她也觉得请得起整理师是独立与成人的标志。博主反过来问小詹：你呢，你从小的界限感也是这么强么？

这问询令小詹陷入了迷宫般的回忆中，带着微微的眩晕感，她终于回想起自己饱受质疑的中学时代，数理化不行，英语也不行，唯一受过表扬的是美术课的作业。不过老师也说，她的素描一塌糊涂，只对色彩敏感，对一个学美术的人来说，她的能力相当于单腿走路。她不知为此暗暗流泪过多少次，感觉自己周围都是墙，试图穿墙而过时被撞得鼻青脸肿。而如今，她感激主顾们将现实的困境毫无保留地袒露给她，让她终于瞧见所有外部光鲜的人生，内里都只有局部齐整，这让她终于把千疮百孔的自尊心给缝补了起来。

（火箭熊摘自《江海晚报》2022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