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女王
何家庆在研究植物标本
何家庆,总是身穿一件破旧的蓝色涤卡中山装,他是一个有故事的老人。
1972年深冬的安庆,大雪弥漫。
何家庆的父亲推着一车煤在晚上送货,路像结绳记事的麻索,艰难地蜿蜒在山谷之间。天黑路滑,人与车都摔了出去,他的手指被车重重地压到,血流不止,当场断裂。
强忍着剧痛,他还是坚持单手推着板车送完了货,拿着刚刚赚到的钱,去扯了一块深蓝色的布,给儿子做了一件中山装。
何家庆穿着父亲送的那件衣服,凭着一副血肉之躯,独自走进大别山,流浪3万多公里,无数次死里逃生,只为切身实地地帮助千千万万的农民,靠种植魔芋改变贫苦命运。
那是理想主义者的困厄与悲壮。
1
何家庆皮肤黝黑,瘦弱不已,头发总是乱糟糟的,看起来不修边幅,像个“怪人”。其实那是无数个日夜被风霜与黑暗锤打后的模样。
那个瘦小的身影从远处看去,渺小而悲壮,让人心生不忍。
因幼时贫寒,他对贫苦的农民有着深沉的挂念。
1949年出生的何家庆,来自安徽省安庆市一个贫苦家庭,一家八口靠父亲拉板车送货维持生计,收入微薄,他太懂挨饿是什么滋味了。
饥饿使他恐惧,饥饿与贫穷,侵蚀着少年何家庆,同时也磨炼了他坚强的意志。最为幸运的是他有一位好父亲,不管家里多么拮据,父亲都不曾放弃让他读书。
何家庆幸运地结识了一群友爱、朴实的乡民与同学,他有一份老账单,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字,记的都是他少年时期接受过的各种馈赠,他可谓吃百家饭长大的。
何家庆将这些善意全部记在心中,继续认真刻苦地读书,“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
1976年,何家庆从安徽大学毕业并留校任教,跟着导师研究中草药,从事植物分类学和药用植物学的研究与教学工作。当时,他每个月的工资是18.65元,刚够养活一家人。在别人忙着写论文、评职称,想着怎么赚更多的钱改善生活时,何家庆却决心前往大别山考察,帮助农民摆脱贫困。
出身贫寒的何家庆,非常清楚饿肚子是什么感觉,那种深刻的感受让他决心要为老百姓做些实事,让老百姓吃饱饭。
那几年,何家庆为考察大别山一点点准备着,最重要的莫过于攒钱,要攒够上万元的考察资金,对每个月收入只有十几元的他来说,是遥远而渺茫的。
何家庆省吃俭用,即便在结婚这件人生大事上,他也只是与妻子简单吃顿饭,就算完成了结婚仪式。7年下来,他好不容易才攒了3000多元。
80多岁的父亲没有反对儿子的这个想法,反而十分支持,不辞辛劳送来4000元,那是老人家一辈子的积蓄,全是皱皱巴巴的1元、1角的零钱。
看着白发苍苍的老父亲与那一袋子发皱的钱,何家庆泪流满面。
2
1984年3月20日,何家庆终于踏上考察大别山的路,带着一个本子、一支笔、一台照相机和一笔攒下的钱,他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狂风暴雨。
这一走,就是225天。他的足迹踏遍大别山所跨的鄂豫皖3省19个县,徒步12684公里。
大别山处处险恶,连当地人都不敢前去探索。何家庆遭受了从未经历过的磨难,悬崖、洪水……黑夜里,野狼对他虎视眈眈,山蚂蟥让他的腿溃烂流脓。
他虽赤手空拳,却从未想过放弃。有一次,他攀登陡峭的大别山主峰,不小心脚滑了一下,顿时跪在悬崖边上,膝盖血肉模糊,他两手紧紧抠住石缝。在生死时刻,一位路过的猎人将他救了下来,他万分感激。
他无数次死里逃生,都是为了将考察资料带回去进行科学研究。
他成为最熟悉大别山这片土地的人,采集了3117种、近万份植物标本,用生命为国家后来实施的“星火计划”提供了第一手资料。
从大别山回来后的何家庆,像变了一个人,那是风餐露宿、遭受大自然苦难后的样子。他越发面黄肌瘦,他的那副大眼镜,框架得用竹签支撑着,才能继续使用。
回到大学校园后,何家庆开始带着学生对上千种植物进行研究筛选,一刻也不敢停歇。
功夫不负有心人,何家庆终于发现了魔芋。他说:“魔芋适合在山区阴凉潮湿的土壤里生长,栽种技术含量低,山区农民学得快、用得上,并且产量高,一亩地产量高的可以达到八九吨,收入够供一名大学生上学,种植魔芋有利于帮助贫困地区的人们尽快脱贫。”
为了打消农民们的顾虑,何家庆二话不说,自己掏钱进行试验,从湖北引进种子,无数个日日夜夜,田地成为他每天必去的地方。
最后500亩魔芋全部丰收,收益超过400万元。何家庆喜极而泣,他马不停蹄地撰写了18万字的《魔芋栽培技术》一书,该书成为国内第一部系统研究魔芋种植的书,他也因此被誉为“魔芋大王”。他迫不及待地将这些科技知识传播给贫困山区的芋农。他的心,总是与老百姓连在一起。
1990年,何家庆到安徽省绩溪县担任科技副县长。挂职850天,他有700天是在这座县城的贫苦的村子里度过的,他不坐车,坚持步行,与村民们一起下地,一起吃住。
在绩溪遭遇洪灾那年,何家庆整整一个月都泡在水里指挥救灾,中途晕倒过几次,还染上了血吸虫病。他说:“改善贫困山区人民的生活,我有一份责任,虽没有力挽巨浪之臂,却有一颗火热的心。”
挂职结束,与乡亲们分别那天,乡亲们送来一面锦旗,上面写着“焦裕禄式的县长”。
3
十几年前的大别山之行,给何家庆的身体带来不可修复的伤害,但他必须在身体尚可时,再次调研。
1998年2月10日的清晨,在大学待了几年的何家庆,又要开始苦行僧式的生活。他留下一封信,揣着攒了10年的27720元,以及学校的介绍信、一张刊登着国家“八七”扶贫计划贫穷县名单的《光明日报》。
那封信里这样写道:“何禾吾儿,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家,带着满身的病痛离开了你和妈妈。此行,我思索良久,准备了10余年。中国西部的贫困情况比东部、大别山地区更糟糕,我知道此行意味着什么,倘若发生不幸,这封信就算是我对你最后的交代。”
何家庆留给妻子的信
何家庆(右)在农村调研
49岁的何家庆背起行囊,悄悄告别妻女,孤身一人开始西行。他不知道,自己这次需要多久才能归来。
何家庆独自流浪了3万多公里,曾被毒蛇咬伤,大腿溃烂浮肿,他用刀片划开自己被咬伤的出血口,吮吸毒液,拖着万分疼痛的伤腿,继续赶路。
荒郊野岭,他饿得快要死去,只能向老伯讨几口猪食维持生命,睡在猪圈。躺在黑暗中,他看得见茅草缝隙中的星星,听着远处竹林里凄凉的叫声,他感觉那是某种生命在安慰他,不禁泪流满面。
走投无路时,他放下知识分子的尊严,行乞两个月,才没饿死在路上。他甚至曾到一家面食店门口乞讨食物:“行行好,把桌上那碗吃剩的面汤给我喝吧。”
在云南大理,人们见他衣衫褴褛,头发、胡须又乱又长,将他当作流浪汉,送进收容所。
当然,途中也遇到过好心人。有村民见他生病,将他背回自己家中进行照料,为了让他快点儿好起来,宰杀饲养多年的老母鸡为他补身体。
在重庆酉阳县青华乡,何家庆给村民们上课,通常是从白天上到晚上。村民们爱戴他,他病好之后,大家自制了担架,不顾他的强烈反对,硬是将他抬着、背着送出了大山。
整整305天,31600公里,他从未停止前行的脚步。
为此,何家庆多次险些丧命,堪称九死一生,为了活下去,他靠乞讨为生,只为传授山民魔芋栽培技术。
4
1999年12月28日,50岁的何家庆带着满身的伤痛与充实的成果回到合肥。归来后的他,愈加消瘦,体重只有40千克,有了许多白发,眼窝深陷,而那双眼睛清澈干净,温和地看着这个世界。
女儿何禾那天远远见到一个又黑又瘦的身影站在家门口,肩上背着一袋东西,她走近一看,原来是自己的父亲何家庆。
他终于回来了。
何家庆做什么事情都带着一股韧劲儿,虽然经历了九死一生,何家庆仍然不后悔:“我是人民教师,当为人民服务。”
各大媒体记者开始对何家庆西行的事迹进行报道,原本默默无闻的他,就这样成为被大众知晓的“名人”。
他的生活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他依然每天粗茶淡饭、清心寡欲。在安徽大学的校园里,大家看到的还是那个“布衣教授”——穿着洗到发白的中山装,带着自己的饭盒在食堂打饭,一顿午饭很少超过3块钱,一日三餐总是离不开馒头和稀饭……
与他形影不离的除了那件破旧的中山服,还有一个褪色的破布袋,里面装着他授课需要的标本与书。
对自己从不舍得花钱的何家庆,却自费4万元申请了8项专利,又自费7万元出版了图书《中国外来植物》。为此,他跑遍国内外多座城市,拍下3000多种外来植物的图片。
国家奖励他10万元奖金改善生活,他却将这些钱全部捐给了贫困山区的女童,资助她们读书。
其实何家庆很需要这10万元钱,一贫如洗的他与家人挤在一间面积只有35平方米的小屋子里,而大半间屋子装的还是植物标本与书。
几年后,学校给他分了房子,搬家时突逢大雨,植物标本被雨水淋湿,何家庆为此难过了很久。
何家庆的精神是丰富的,他的人生除了草木,便是百姓。
5
何家庆很孤独,内心却是充实、丰富的。他说:“我既不是凯旋的将军,也不是披挂上阵的战士,而是一头疲惫不堪的役牛,亟待这冬闲静养生息,为下一个春季的劳作做准备。”
何家庆始终关心农民,并且相信在种植了新植物资源后,贫穷闭塞不再是无法摆脱的宿命。
在大家的印象中,这个身材瘦小的老头儿像有着用不完的劲儿,却不料他倒在了扶贫调研的途中,随后被确诊为癌症晚期。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何家庆越发消瘦,他忍受着疾病给他带来的痛苦,依然坚持将自己这些年的调研成果记录下来并传递出去。
去世前一天,他戴上眼镜,打开电脑,坐在病床上写文章。那天晚上,他还一直记挂着栝楼(编者注:一种中药材)的事情:“不知道今年栝楼收成怎么样,村民们能不能卖出一个好价钱。”
在生命的尽头,他挂念的还是老百姓。
贫穷与孤独终生与他为伴,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理想主义。
2019年10月19日,70岁的何家庆去世,合肥下了大雨。
临终时,何家庆穿着父亲当年送他的那件蓝色涤卡中山装,衣服上布满了斑驳的补丁,它们是苦难与信念的寄托。
临终前,何家庆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将自己的眼角膜捐献给贫困山区的儿童,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在捐献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医生将何家庆的眼角膜取出后,感慨道:“从未见过哪位70岁高龄的老人,能有这样清澈的眼角膜。”
那双明亮的眼睛,永远不会蒙上浮尘。
何家庆在离世前,写下一首诗,名叫《我走了》:
我走了
我还活着
朽而沃若
似一粒种子破胸
比一滴水珠畅想
泥土里聚集力量
空气中尚存清氧
谁怂恿我努力而为
谁把控我生命续延
我走了
无须作祭奠
无须泪挂腮两旁
无须那一纸挂墙告悼文
请忘掉我吧
泥巴或白雪
一切都回归土地
我从这土地生长
几天后,在安徽潜山梅城镇河湾村,100多亩栝楼熟透,进入采摘期,这是当地村民在何家庆的指导下,种植的早熟品种。
放眼望去,金黄色的栝楼堆放在一起,盖满整个村庄,也盖满命运的故土。
何家庆,已化为泥土,与这片熟悉的土地融在一起。
(心望如一摘自微信公众号“最人物”,本刊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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