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
地震能摧毁一座山,却不能折断一株柳。
约在百年前,1920年12月16日晚8时,宁夏海原县发生了一场全球最大的地震,震级8.5级,烈度12度,28万人死亡,震波绕地球两圈,余震三年不绝,史称“环球大地震”。大地瞬间裂开一条237公里长的大缝,横贯甘肃、陕西、宁夏。裂缝如闪电过野,利刃破竹,见山裂山,见水断水,将城池村庄一劈两半,庄禾田畴被撕为碎片。当这条闪电穿过海原县的一条山谷时,谷中正有一片旺盛的柳树,它照样噼噼啪啪,一路撕了下去。但是没有想到,这些柔枝弱柳,虽被摇得东倒西歪,断枝拔根,却没有气绝身死。狂震之后,有一棵虽被撕为两半,但又挺起身子,顽强地活了下来,至今仍屹立在空谷之中。
为了寻找这棵树,我从北京飞到银川,又坐汽车颠簸了4个多小时,终于在一个深山沟里找到了它。这条沟名为哨马营,一听名字,就知道是古代的屯兵之所。宋夏时,这里是两国的边界。明代时,因沟里有水,士兵在这里饮马,又栽了许多柳树供拴马藏兵。后几经更迭,这里成了一个小山庄,住着五户人家,过着被外界遗忘的桃源生活。直到1981年由中国、美国、加拿大、法国组成的联合考察队,沿着237公里长的地震裂缝徒步考察时才发现了它。我们从县城出发,车子在大山的肚子里翻上翻下,左拐右折,沿途几乎没有看到人家,偶有几座扶贫搬迁后留下的废院子,散落在梁峁沟坎之中。坡上大多是退耕后的林地,树苗很小还遮不住黄土。正当我心头一片落寞之时,身下的沟里闪出一团翠绿,车头一拐,驶入谷底。行到路尽之处,眼前的一棵大柳树挡住了去路。原来这条路就是专为它修的。
这就是那棵有名的震柳。它身高膀阔,站在那里足有一座小楼那么大。枝叶茂盛繁密,纵横交错,遮住了半道山沟。欲问百年事,深山访古柳。但我不知道这株柳,该称它是一棵还是两棵。它同根、同干,同样的树纹,头上还枝叶连理。但地震已经将它从下一撕为二,现在从树中间可穿行一人。而每一半,也都有合抱之粗了。人老看脸,树老看皮。经过百年岁月的煎熬,这树皮已如老人的皮肤,粗糙、多皱,青筋暴突。纹路之宽可容进一指,东奔西突,似去又回,一如黄土高原上的千沟万壑。这棵树已经有500年,就是说地震之时它已是400岁的高龄,而大难后至今又过了100岁。
看过树皮,再看树干的开裂部分,真让你心惊肉跳。平常,一根木头的断开是用锯子来锯,无论横、竖、斜,从哪个方向切入,那剖面上的年輪图案都幻化无穷,美不胜收。以至于木纹装饰成了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风景,木纹之美也成为生命之美的象征。但是现在,面对树心我找不到一丝的年轮。如同五马分尸,地裂闪过,先是将树的老根嘎嘎嘣嘣地扯断,又从下往上扭裂、撕剥树皮,然后将树心的木质部分撕肝裂肺,横扯竖揪,惨不忍睹。正如鲁迅所说,悲剧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撕裂给人看。你看,这棵曾在明代拴过战马,清代为商旅送行,民国时相伴农夫耕作的德高望重的古柳,瞬间就被撕得纷纷扬扬,枝断叶残。天灾无情,世界末日。
但是这棵树并没有死。地震揪断了它的根,却拔不尽它的须;撕裂了它的躯干,却扯不断它的连理枝。灾难过后,它又慢慢地挺了过来。百年来,在这人迹罕至的桃源深处,阳光暖暖地抚慰着它的身子,细雨轻轻地冲洗着它的伤口,它自身分泌着汁液,小心地自疗自养,生骨长肉。百年的疤痕,早已演化成许多起伏的条、块、洞、沟、瘤,像一块凝固的岩石,为我们定格了一段难忘的岁月。我稍一闭目,还能听到雷鸣电闪,山摇地动。
柳树这个树种很怪。论性格,它是偏于柔弱一面的,枝条柔韧,婀娜多姿,多生水边。所以柳树常被人当作多情的象征。唐人有折柳相送的习俗,取其情如柳丝,依依不舍。贺知章把柳比作窈窕的美人:“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在关键时刻,这个弱女子却能以柔克刚,表现出特别的顽强。西北的气候寒冷干旱,足够恶劣的了,它却能常年扎根于此。在北国的黄土地上,柳树是春天发芽最早、秋天落叶最迟的树,它尽力给大地最多的绿色。当年左宗棠进军西北,别的树不要,却单单选中这弱柳与大军同行。“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柳树有一种特殊的本领,遇土即生根,有水就长,干旱时就休息,苦熬着等待下雨,但绝不会轻生去死。它的根系特别发达,能在地下给自己铺造一个庞大的供水系统,远远地延伸开去,捕捉哪怕一丝丝的水汽。它木性软,常用来做案板,刀剁而不裂;枝性柔,立于行道旁,风吹而不折。它有极强的适应性,适于各种水土、气候,也能适应突如其来的灾难。美哉大柳,在人如女,至坚至柔;伟哉大柳,在地如水,无处不有。唯我大柳,大难不死,百代千秋。
我想,那海原大地震,震波绕地球三圈,移山填河,夺去28万人的生命,为什么单单留下这株裂而不死的古柳?肯定是要对后人说点什么。这株灾后之柳,是一个活着的生命,它以过来人的身份向我们宣示,战胜灾难唯有坚守。100年了,它仍站在这里,敞开胸怀袒露着伤痕,又举起双臂,摇动青枝。它在说:活着多么美好,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扼杀生命。地球照样转动。
我出了沟口翻上山头,再回望那株百年震柳,已看不清它那被裂为两半的树身,只见一团浓浓的绿云。100年前,地震在这里撕裂了一棵树;100年后,这棵树化作一团绿色的云,缝合了地缝,抚平了地球的伤口。我知道县里已经建了地震博物馆,有文字,有图片,但是最生动的,莫如就在这里建一座“震柳人文森林公园”,再种它一沟新柳。震柳不倒,精神绵长,塞上江南,绿风浩荡。这不只是一幅风景的画图,更是一座活着的博物馆,一本历史教科书。
温馨提示:文章内容系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无忧岛网对观点赞同或支持。
版权声明:本文为转载文章,来源于 网络 ,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欢迎分享本文,转载请保留出处!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