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我认识一个朋友,检查出罹患胃癌,只剩3个月到6个月的寿命。
朋友是一个机关的高级主管,事业蒸蒸日上,家庭幸福美满,突然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一时万念俱灰,决定不告诉家人,独自承担生病的痛苦,并利用仅剩的时间安排后事。
“说来非常奇怪,从检查出癌症的那天开始,平常兢兢业业耗尽心力经营的事业,变得一点都不重要了。
“平常被疏忽的亲人朋友,突然变得非常重要,几乎一天也舍不得和他们分开。
“思考的空间也突然从现实的世界跳出,会想到死亡,想到死后的世界,想到如何迎接死亡的来临。”朋友说。
朋友饱受了许多心灵与肉体的折磨,一个半月之后,在另一家医院精确地检查,发现是误诊,他的胃一点毛病也没有。
“真奇怪,从确诊胃癌那天开始,我的胃每天都疼痛不堪,要吃很多药来止痛;确定是误诊以后,胃病就霍然痊愈了。”朋友说。
可见心灵的力量是非常大的。
知道误诊之后,他把一个半月的身心煎熬告诉妻子。妻子说:“怪不得这一个半月你对我特别体贴,从来没生过气,原来是这样呀。”
他把事情经过告诉朋友,朋友都义愤填膺,问他是哪家医院,哪个医生,应该控告,请求赔偿。
他说:“事实上,我很感激那个医生,他完全打开了我的心眼,让我想到了从前没有想过的问题;他也使我像死过一回,许多事都不再介意执着了。”
但是,最使他震动的是他读高中的女儿。当他把误诊的经过告诉女儿,女儿问他:“爸爸,你不会只活3个月,那么,你究竟还可以活多久呢?”
女儿又追问他:“爸爸,如果你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活多久,你也没什么改变,那和误诊前又有什么不同呢?”
朋友受到女兒的话的刺激,生活的态度完全改变了。
他说:“用心地努力工作,这是此岸;更用心地疼惜亲人,这是彼岸。
“处理紧急的事情,这是此岸;着力于重要的事情,这是彼岸。
“经营人世的事业,这是此岸;经营生死的解脱,这是彼岸……
“那个医生是我的老师,把我从此岸带到彼岸;我的女儿也是我的老师,帮我打破了两岸的界限。”
我开玩笑地说:“这就好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啊。”
朋友说:“不是,这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身心都感到泰然轻松了。”
与朋友道别后,在返家的路上,我也陷入深思。生命是如此短暂,我们却花太多的时间在无谓的事情上,用很多时间拘泥于误以为重要的事情。
回到家,我把灯打开,看见黑暗与光明是同一个空间,打开灯就有大不同。而黑暗的心与光明的心又有什么不同呢?只是心里打开灯罢了。对心中打开灯的人,黑暗是无法束缚他的。
他看得懂、看得清此岸与彼岸的途径,任凭风波起,任凭烦恼生,于他而言都是容易消失的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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