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卤猪头和烧酒

转载 网络  2023-12-30 12:15:23  阅读 205 次 评论 0 条

 

 

曾颖

小李子是我的一个小兄弟,多年前我在一家县级电视台认识他时,他正在给新装修的办公室刮仿瓷,每天中午吃饭时,他穿着一件被仿瓷染得看不清底色的工作服,头发里积着白色的灰粉,像个行将融化的雪娃娃。

他知道自己身上灰多,也不想进食堂招人白眼,每次都是等叽叽喳喳的电视台员工打完饭,才匆忙跑到窗口买饭,然后匆匆奔出饭厅,整个过程,像误入烤箱的冰淇淋,生怕被融化在半道上,一切都显得仓促而小心。

他打了饭,通常是溜到食堂外的台阶上,从包里拿出一小瓶酒,边喝边吃。那酒的质量和价格都不高,远远闻起来有一股红薯煮煳的味道。

小李子最喜欢吃的,是卤猪脑壳。猪脑壳中,又以猪脸为最。往往是一次买两份,白花花的一堆,砌在碗面上,被筷子一捻,一闪一闪的,像镶了金边的蝴蝶,摇摇晃晃地飞进他的嘴中,嚼成一摊油泥,然后一口烧酒冲下去,刹那间,一种爽感由唇齿到舌头再到喉咙和胃,一路招摇而过,令他里外上下,舒爽惬意。这是他忙乱了半天,最享受的时候,也是他能够回答自己为了什么而忙而累的最清晰答案。

本来我和他没有太多交集。但有天下午,我正在图书室剪报,他突然在玻璃门外露出头,求我帮他借一本杂志,他当时正停工待料,想找本杂志混时间,而阅览室的工作人员很讲原则,非本单位员工概不借阅。于是,他求了我,估计是看我的气质和衣着与他比较接近,应该好说话。那时,我刚从山沟里考出来,像一只土豆钻进了苹果堆里一般与周遭的气场泾渭分明。

他要的杂志,不是故事类,不是时尚类,更不是装修专业类,而是一本关于中医的。我帮他拿到之后,他便喜滋滋地跑到楼梯口,看得津津有味,仿佛是一个孩子抱了册童话书。直至原料送来的两个小时里,他都沉浸在那本在我看来写着各种怪异难懂的文字,且封面和排版都古怪丑陋的书里,直至工友叫他去搬料,才意犹未尽地还给我。因了这一借之缘,我们算是熟识了。我知道他姓李,住在离城几里之外的一个小村子里,父亲和他一样在搞装修,母亲在家务农,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一般,年近三十还没找对象。平素没什么特别爱好,就爱吃卤猪头和烧酒,每个星期花2元钱买一注彩票。最大的梦想,是能当个抓抓匠(四川某些地方对中药师的称呼)。

那以后,我们时常在一起吃饭,我们时常坐在阳光灿烂的台阶上吃卤猪头,喝烧酒。小李子那闻起来怪怪的烧酒,与卤猪头也算是种绝配,二者结伴,能搭配出一种独特的香味,这种个性化十足的香味,宛如烟火香之于腊肉,喜爱者会非常喜爱,讨厌者会非常讨厌。而我和小李子,恰好属于前者。

因了这份卤猪头和烧酒之缘,我和小李子由熟人变朋友。在我眼中,他是一个鲜活有趣的人,像一株流落到人们视野之外,却依旧由着性子好好活着并自顾自开得一脸灿烂的野花。在他眼中,没什么挫折和绝望,只有待解决的问题,无论是对家里那几间破旧农舍,还是遥遥看不到解决日期的婚事,他都这么看。对他而言,再大的墙,也是一刷子一刷子刷完的。他的这种想法,对我影响很大。老天似乎是派小李子来提醒我,让我从浮躁而焦灼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小李子告诉我,他最幸福的事,就是每天下班,买上一小包猪头肉,打上几两烧酒,晃晃悠悠地骑车回家,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院子里那棵高高的杜仲树,树下古旧的瓦房里,飘出袅袅炊烟,这是母亲一切安好的信号,只要它在,那小院子里就有一小方桌香喷喷的饭菜在等他。

大多数时间,他会在钢管井前洗一个冷水澡,浑身舒爽地和父亲母亲一起,吃着猪头肉,聊着白天的见闻,让家长里短与猪头肉和烧酒的香气把自己灌得晕晕乎乎,然后对着那台黑白电视机,什么都不想地混到眼皮打架。如果这一天恰好是彩票兑奖时间,他就会翻出父亲的老花镜,把他那张永远不改号的彩票拿出来,和电视上的数字比对,无论对不对,都嘻嘻地笑。

请注意,他把这称为幸福。这对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来说,都有些不可理喻。在我们的词典里,“幸福”这两个字,显然要复杂得多。

电视台的装修很快结束了。我和小李子的交往渐少,但偶尔还是会以卤猪头和烧酒的名义聚聚。借着满嘴香气,聊聊各种有趣和无趣的事情。

再后来,我到省城打工,接触就更少了。有一天,在失联差不多半年之后,他开着一辆崭新的奥拓来报社找我,想请我给他介绍一个中医老师,他终于可以实现梦想,去学中医当抓抓匠了。

在他兴奋劲过后,我问他走什么大运了。他神秘地笑笑,说:“还记得我那张永远不变号的彩票吗?”

我当然记得,那几乎成为我们开玩笑的经典由头,他最爱说的台词,是“等我的彩票中了之后……”老天爷居然出手如此阔绰,把那么大个馅饼,直接砸到他的头上,不仅让他中了,而且是头奖,五百万元,乖乖!那可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成都市中心的房子,每平方米也才两千多元。

你能想象得出被猪脸和烧酒灌得晕乎乎的小李子看到電视屏幕上那一组烂熟于心的数字一个一个蹦出来时的场景,那一串据说灵感是来自某一部经书的数字,曾带给他无数的讥笑,但他始终坚持买,既不抱热切的希望,也不丧心病狂,每个星期两元钱,为自己买一个看电视的乐趣,为漫长的一个星期,打一个小小的逗号。这,在文化人口中,就叫希望。

还掉旧债,给帮助过自己的长辈们一一发过他们这辈子想都没有想过的一笔钱,一夜之间让大家脱贫,又给曾经鄙视和刻薄过自己的长辈和亲戚,发了同样的钱。之后小李子按父亲的意见,把一大部分钱买了两个大门面,据说年租金可以收好几十万元,然后和父亲一道,把之前答应别人的刮仿瓷的活,用十几天精细地干完,为自己的装修生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摸过装修的工具,也没再碰彩票,他说人要知足,并且惜福。

我为他介绍了一个中医学院的老师,他开始耐心学习,并朝着梦想一点点迈进。最难办的婚事也办了,以前是没有人选,现在是不知道选谁。最终选了个长相中等、为人朴实且闻得惯中药味的女孩。他说,这个女孩最可爱之处就在于,不强迫他去学着吃什么海鲜牛排,喝高档酒。而是乐于与他一起分享卤猪头和烧酒,以及由此混合而成的简单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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