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雄
我们出租车司机,工作在社会窗口的第一线,难免会与人发生口舌之争。吵架分与君子吵和小人吵:与小人吵,用语大都雷同,技术含量也不高;有趣的是吵君子架,讲语义、讲语法、讲修辞、讲逻辑,有时还得引经据典,值得一记。
一天夜里,我开车经过某大学,大门口的老树下站着一位中老年男性。他穿着大衣,围着围巾,胳膊下还夹着几本书,明显是一副教授模样。他招手,我停下,配合得天衣无缝,看来会是一趟愉快的旅程。
他坐到副驾驶位置上后,却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好像出租车司机的存在,是一个有待攻克但没有研究经费的学术问题。他不说去哪儿,只一个劲儿地掏口袋,掏了一会儿,掏出一张出租车的发票。他指着发票上方的一行数字问:“你知道这个数字是什么意思吗?”我客气地回答:“我不知道。”他很不满意:“这是你们车上印出来的发票,你怎么会不知道?不知道,你又怎么敢把车开出来?”
这弄得我很窝火,我总把自己当成一个业余知识分子,但眼下,这个正儿八经的专业知识分子却把我当成一个不合格的出租车司机,这伤了我的自尊心,我决定反击一下。
我装作没事儿地问:“先生,你知道你的血糖、胆固醇、血液浓度、血清尿素是多少吗?”因为我常做这些检查,又好学,所以搞得很清楚。
他听了,先是一愣,随之讽刺地一笑,说:“医学不是我的领域,我也不是自己的医生,哪会知道?”
我问:“你的心脏是你的吗?”
他愣住了,不等他反应过来,我又说:“你连自己的心脏好不好都不知道,就敢揣着它上台讲课,看来你的问题比我的严重多了。”
他愣了一会儿才听懂,气得一喘一喘的,话也说不出来。不过,我赢了,就应该退一步了。我对他说:“你是一位绅士。”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原来,他在上我的车之前,先乘了一辆出租车。但因为他的家在郊区,所以司机不乐意去,他受不了司机的粗鲁拒载,就要了张发票下了车,想打电话投诉。但受诉处问他车牌号,他却不知道,又问他发票的序列号,他又搞不清,故有开头一幕。但我又没有打电话投诉过自己,哪里会知道发票上哪一个是序列号呢,故产生冲突。症结找到了,大家也就心平气和了。
我问他:“你在大学教什么?”他说:“古希腊喜剧。”没聊上几句,他的家就到了。我觉得老头儿蛮可爱的,就故意问:“你是研究喜剧的,但你为什么如此无趣啊?”他听了,并不恼怒,反而笑了笑,说:“所以我要去研究喜剧啊。”
让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开出租车的第一年,那一年,我吵了第一场君子架。那天,我在一家酒吧门口被四个老外拦下,他们一个个挺着大肚腩挤进车厢。刚聚会完,这四个人说起话来都嗓门奇大。绕了一圈,一个二个三个地放他们下去后,我已觉疲惫不堪。车内还有一个人,他要去城市的南郊,较远,让我走高速隧道。由于刚才被他们吵得头昏脑涨,所以,一不留神,我错过了最近的一个入口。
那个人不乐意了:“我不常来市区,我都知道入口在哪里,你一个出租车司机整天在街上跑,却不清楚,真是无法理解。”
他的声音不大,但闷闷沉沉的,有一种威势。我说了句“对不起”,试图抄小路回去。
“做什么事都要预先筹划好,才能临阵不乱,这么简单的事……唉。”我一下子冒出火来,把车停到边上,大声说:“你们刚才在我的车上大吵大闹,旁若无人,很不礼貌,弄得我头昏脑涨。怎么样?不想坐,就请在这里下车,我也不收你的钱。”他愣住了,我能感受到他在喘粗气,他的怒气像火苗子在柴火下闷烧。过了一会儿,他淡淡地说:“继续开吧。”
一路无话,只有轮胎摩擦地面的“沙沙”声,我用余光看到他坐在后面蠢蠢欲动。在封闭而高速移动的车里,司机如对后座乘客产生怀疑,将是一种很糟糕的体验。你会觉得自己是个不设防的靶子,或祭台上的鸡鸭鱼肉,就那样袒露着,无奈、无力,又无辜。
此时,他清了清嗓子,似有无限失望:“你不是一个领袖人物,做不了leader(领袖)。”我听不懂了:这是什么意思?这也算吵架?
“你容易发怒,不可能成为一个leader。”我似懂非懂:我为什么要做一个leader?
我说:“我只想做一个男人,并不想做一个leader。”
“如果你没有做leader的欲望,就很难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他说。这,有点儿意思,和“不想做将军的士兵,不是一个好士兵”同理。
他又说:“你发怒的时候有一种压倒一切的气势,有点儿可怕,像个做大事的人;但是你要赶我下车,以至放弃车费的行为都非常愚蠢,这等同于放弃了规划中的目标——赚钱。遇到一点儿挫折就放弃原先的目标,那么你在任何时候都会放弃你的目标,你将很难获得成功。”
这话说得有道理,正中要害。我从来都相信偶然性,喜欢即兴做事而轻视目标和计划。罗素说过:“原始部落的狩猎劳动,具有娱乐性,因为人们是在碰运气,具有偶然性;而农业社会的种植生产则只有辛劳,因为它依靠计划,具有强制性。”就这个意义来说,我还是一个原始人:一饭之饱即足,一觉之香即乐,没事儿瞎高兴,有事则无策。
“为什么我们应该为明天活,为一些目标活,而不是为今天活呢?”我自言自语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这取决于你是只为自己活,还是也为他人活。”
这一句真正地击中了我的要害,因为我坚信:一个男人,有三分之一是为自己活,三分之一为家庭、为亲友,最后三分之一为社会。否则社会就没有发展,历史也不会进步。而这正是我的“活在当下”的性情和要兼顾他人的理智的矛盾之处。
我突然明白了他的“leader”一词的含义,leader一定是有目标的,一定是要兼顾他人的。
“你是一个leader吗?”我问。他一声不吭,最终也没有回答。
他下车前,我对他说:“对不起,之前向你发火了。”但他没有客气地说“没关系”,而是无动于衷地回了一句:“这很好。”然后就隐没在街道的转角处了。
他是谁呢?干什么的?我一无所知。他或许是个隐士、游侠,在为我指点前方的路;又或许是个失意者,要向我传授他生活中的教训。
不过,我继续这样开着我的出租车,并一直自由自在地“即兴”着,不像一个leader。我也常为自己“鼓劲”: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但鸿鹄焉知燕雀之情?
(小 小摘自豆瓣网,王 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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