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瑞生
外婆出生于战乱频仍的民国时期。那时,山里虽然没有战争,可人们的日子都过得很辛苦,土地里也出产不了多少粮食,所以人人都吃不饱。
外婆的父亲吸大烟害得身体不行,干不了农活,所以外婆的童年很辛苦,她时时在劳作。
外婆十八岁时,她父亲和她说起我外公的名字。那时的女孩儿几乎什么都不懂,所以她一下就红了脸,一刻也待不下去,赶快跑开了。
几天后,我外公就来了。那时,外公才十五岁,是由他父亲带来的。外公的父亲和外婆的父亲在屋里说话,外公就站在一边,羞羞涩涩的。我外婆自然是看到了,她也没往那里想,所以当外公跑出来时,她很大方地带他去玩了。
外公算是个读书人,跟着他的爷爷念过私塾,他的父亲又是我们那里的保长,所以见过一些世面。而我外婆,直到十八岁,陪伴她的也不过是青山秀水,她虽然眉目清灵,却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当外公说起外面的世界时,她竟然被外公折服了。
那天下午,外公和他父亲临走时,外婆站在一边送行。外公看了看外婆,然后兴冲冲地扭头跑了,外婆笑了起来。
但当她父亲将定亲的消息告诉她时,她傻眼了。虽然她之前已经听说,可是将未来的丈夫和那个小孩儿一对比,怎么都觉得不真实。她终究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起码这个小孩儿不讨人嫌。
出嫁那天,外婆突然无限伤感起来。当红盖头盖在头上,在轿子里被晃得想呕吐时,她终于支持不住,默默地哭了起来。
这一路真长啊,走了一个下午了。她头脑晕晕的,口干舌燥,想喝水,却不敢说。直到黄昏时,她掀起轿帘一看,已到坝子中间了,前面全是房子,她知道,快到了。
她慢慢地从轿子上下来,在人群中看见了外公,还是一副小孩儿样。此时,外公正因大人不准他去捡鞭炮而生闷气。他不情愿地拉起外婆的手,然后走进堂屋,在人们的喧闹声中拜了堂。
外婆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也许还没开始。还没开始初恋的她就成了他的媳妇,可是她并不觉得有任何的心潮起伏,她只是默默地接受了。
按照我们那里的习俗,结婚第二天,新人要带着礼物回门,他们走到半路,外公开始耍赖,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走了,说东西太重,背不动了。外婆将外公身上的东西取下来自己背,这时,外公才站起来。外婆笑了笑,伸出手,说:“来,我拉着你。”外公愣了一下,有些惊讶地看着外婆,然后伸出手去。外婆将他的手拽在手里,两个人继续上路。没走多远,外公又让外婆拿一点儿东西给他背。
外婆在姐弟中排行第三,所以外公就叫她“三姐”,就这样叫了一辈子。
外婆在不自觉中既成了妻子,又成了母亲,她照顾着他、关心着他。
外公平常是“三姐”不离口的,说什么都带着“三姐”,给旁人说话时也常是如此口吻,“我三姐说了”“我三姐不准我这么做”,一脸认真的神情,常把旁人逗得发笑。我外婆有时候看到了,也跟着笑,脸却红得发烫。
那时,外公还和父母住在一起,并没有分家,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所以住得很紧张。他和外婆躺在床上常是话都不敢说的,因为一道木板后就是弟弟妹妹。外公常像小孩儿那样,缩在外婆怀里,盯着她的眼睛,然后安然入睡。
由于晚上话没说够,他们白天就总在一起说话,在山里田间干活时更是说不完。外公只要看见外婆,就蹭过去和她说话,惹得旁人发笑。外婆红了脸,让外公别过来,外公想了一下,垂头丧气地走开,外婆又感觉失落。
可是这时外公又转过头来,笑嘻嘻地喊了外婆一声“三姐”,外婆一愣,然后笑了起来,笑得心都有点儿疼。
外公时常缠着外婆让她说小时候的事情,外婆总是叹口气说:“苦,除了苦便没什么记忆了。”
外公便沉默起来,他不想再让她受苦了,这么一想,就有点儿伤感。
晚风吹拂,在外公看来,眼前这个人,已经和远山融为一体了,浑身都是明净的色彩。
外公以很快的速度成长起来,越来越有主见,便开始自己拿主意,外婆的话渐渐不管用了。外婆虽然觉得失落,但在失落中又看见了希望。
眼前这个人终究长大了,外婆一下子感觉自己矮了下去。外公的身影在她心里逐渐高大起来,他已不是那个小孩儿了,这个人是她的丈夫,是她的依靠。
结婚两年后,外公决意分家,便在主屋旁边搭了一个偏房。建这个房子时,是外公外婆最辛苦的时候,既要忙外面的活儿,又要忙房子的事情,觉是睡不好的,但是外公一直跟外婆说:“房子修好后,我们就有自己的家了。”外婆听到这句话,再苦也不觉得苦了。
房子终于建好了。在一个吉日,他们搬了进去。那天,外公外婆都很开心,自此他们俩便要一起面对生活中的困苦了。
他们坐在新落成的房子前,阳光静静地洒在他们身上。外公吸了一根烟,外婆望着云彩,心里很宁静。
外公将手伸过来,拉住外婆的手说:“三姐,以后我还要给你盖更大的房子。”
外婆愣住了,说不出话来,这个自己看着成长起来的人,终于长大了。
后面的苦日子虽然一个接着一个地来了,但是两个人终究挺了过来,不但挺了过来,还过得并不觉得特别苦。
我问外婆:“那时的日子苦吗?”外婆说:“苦自然是苦,饭吃不饱,衣穿不暖,怎么会不苦?可是现在想起来,又不觉得苦。”
后来,我大舅降生了,二舅降生了……
外婆的父母故去,外公的父母故去……
生死交替,几十年便过去了。
他们终于老去了,熬过生活的困苦,尝尽人生的悲欢,变得淡然了,两命便如一命了。
外公在六十岁时过世,算来外婆已一个人过了二十多年。
当外婆给我说起这些时,她犹如一片飘远的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我不记得我的外公,只能从一张泛黄的照片上推测他的样子。可是我知道,他的样子不会消失,也不会改变,因为他在外婆的心里——从他和他父亲第一次去她家时起,一点儿都不会忘记。
可是外婆终究也会追随外公的步伐而去。
我很突兀地问外婆有没有想外公。
外婆一愣,没说话,她微微仰起脸——答案不言而喻。
我想,外婆外公这一生或许没有多少选择权,许多事不能自己左右。他们的爱情中也许更多的是柴米油盐,是土地的腥气,更是操劳辛苦。可是,这就是他们的一生,这就是他们的爱情啊。
(心香一瓣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等》一书,刘程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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