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上的菜地

转载 网络  2024-05-06 23:10:42  阅读 230 次 评论 0 条

 

 

晚鸟

下班到家已过十二点。母亲等我进屋再炒最后一道蔬菜。午饭,通常只有我俩在家吃。食物简单,米饭、汤、一点蔬菜,偶尔用腌姜、辣酱、豆腐乳提个味。吃完,我放下碗筷离开。

母亲带给我这日常生活的微妙幸福。

几年前,楼下不远的棚户区被拆,高耸的绿铁皮包围废墟,一直空着。后来孩子入园读书,母亲多了闲暇,决定拓宽活动区域,去废墟上种菜。

地早已被人瓜分完。母亲从碎石渣里清理出厨房大的一块领地。她的逻辑是,这样的地盘引起纷争的概率低,不惹麻烦。

迁移生活是无形的刀,它缓慢地切割着母亲。母亲不说什么,我也能在日常生活里发现蛛丝马迹。从老家奔赴而来,想到遥远的归期,母亲有些无力。白天,她窝在家里,时光泌出漫长的丝,将她束缚。有时她从卧室踱到客厅,又从客厅挪到阳台,像在寻找什么,默默地。她感兴趣的电视节目是我们省台的玩水冲关,偶尔换到新闻频道,她对我说:电视里讲的,听不懂。她简洁的言辞后跟着长长的叹息。我给她买的智能手机,她不会使用,最后闲置在书架上。有时,她会打开门,随后又将其关闭,她感到,就算出门了,也无地可去。

世上有很多门,但属于母亲的并不多。栅栏被人抠裂,朝外翻卷的绿铁皮被风一吹就发出脆响。那里有一孔洞,是种菜人佝腰进出的门。一同出入的还有水壶、锄头、弯刀、铲子。和耕种有关的这些工具,被母亲隐藏在家里的各个角落,她把锄头横放在自己的折叠床下,铲子放在鞋架的底层,弯刀立在冰箱与墙之间的缝隙,水壶放在花架上。母亲在城市生活中习得绝佳的藏匿本领,在这些背后,她一同隐藏着心事与身份。

如果这些工具会表达情感,它们跟母亲一道出门时,一定会像孩子那样开心到尖叫。它们回归土地,不,并不是我在乡下看到的那些松软的黑土,具体点说,那是碎石、断砖及大块混凝土堆叠成的废墟,一把锄头在断壁残垣里爬行,母亲的脸上挂着汗滴。她浑身湿透,开门出现在客厅,好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搏斗。随后,她迅速清理农具,把它们放回原处,再找来洁净衣服,沐浴。晚间我们回来时,似乎什么都未曾发生。

我曾去过母亲的菜地。废墟上的零星地块闪烁绿光,空气中残留着三月的寒凉。母亲的小块石渣地卧在断墙之中,种着大蒜、豌豆、生菜,那些细弱的苗,像是一块土地微弱的呼吸。出门前,我不过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去猎奇,然而亲眼所见让我瞬间改变态度,觉得自己应留一些庄严给母亲所为之事。不计劳苦的垦荒,随时被毁坏的可能性,她似乎都忽略不计,像飞蛾扑火,只顾眼前。这非理性行为的背后,一定有讓她觉得万般值得的东西。

母亲第一次割生菜回来,把它们竖着靠在墙边。我问她,还有吗?她说,还有二十多棵。第二次,她摘回豌豆和生菜,对比超市价格,给菜称重,最后得出结论:买种子的本钱已经收回。我记得,她使用的是我们家一贯的低调不张扬的口气,平静中还带着终有回报的自豪。

母亲的算计,听起来格外世俗。但我并不嫌弃这些,相反,我会给她诸多赞美。在乡下,母亲的农活粗放豪迈,她早出晚归,经常忘记时间,汗流浃背而又不知疲倦。母亲对城里的生活缺少掌控感,必须在日常事务中学会平衡,精准到每个时刻。她每天安排好何时去买菜、何时做午饭、何时接孙子、何时去菜地,还学会给餐具消毒,使用公筷,小声说话。她也必须习得界限感,她要学的东西太多。因此,种地这样的事情,好像也变得精致起来。在那小块地面前,她几近忘我,泥土,让她忘乎所以。

母亲一生未进过学堂,我一直相信,如果有机会读书,她一定会有不同的人生。从前,母亲会用自己的人生故事教育我们,后来又试图用那些故事教导我正在念高中的侄女。女孩缺乏耐心,三言两语便可让奶奶闭嘴不再说话。母亲故事的主题是:凡事都要做好,争取第一。然而,母亲的人生中鲜有机会展示自我,从而赢得可以吹嘘一生的价值感。

是土地,是劳动,成就了她。

劳动节,我们各有打算。我要工作,孩子想去玩沙,母亲准备去浇菜。她最后说:我改天去浇菜吧,先带孩子玩。晚间,孩子因小事朝奶奶发火,向奶奶大喊:以后,我一定要开挖掘机把你老家的房子和土地全部挖掉,翻个底朝天。那天在菜地,他害怕四处蠕动的毛虫,讨厌稀软的泥巴,站在一块石头上,大声呼叫:爸爸,快来抱我。这些稚气而无礼的言辞与举止,未尝就不具有隐喻性:终有一天,那里的房子、小院、田野,会跟我们失去关联,我们的生命旅程中,不再会有田野与土地的任何痕迹。

母亲垦出的土地,像拼图中的一小片,被层层包围,似乎随时可能被吞没。她在荒草中种南瓜,秧子绿油油的。前一天,母亲还得意于自己的精心培育,第二天苗子便无踪影,大抵已被其他人偷去种到自己的地盘上。即使是在被绿色铁皮包围的废墟上,也存在隐秘的纷争。

孩子从铁皮圆孔钻出来,像顺水而下的一条小鱼。他指着走过来的老人说:那不是胡小功的奶奶吗? 胡小功是他的同学。我跟她打招呼,她用我不甚明白的外地方言回应。说完,她跨过圆孔,缓慢地,笨拙地消失不见。母亲、跛跛儿、胡小功的奶奶,是众多种菜者里的三个,她们像蜗居在春日荨麻叶片下的虫子,在蒿草丛生的废墟上自得其乐。还有更多的人,比如丁家枫的外公、元元的奶奶,他们是废墟上的首批种地人,都来自外地,住在这整体功能颇为完善的小区里,帮着带孙辈。他们此生也许未曾想到自己会住在洁净明亮的高楼里,把心神分给不同的地方,一面记挂着老家的房子、院落、老伴甚至一条狗,一面在城里过着逼仄但又无法摆脱的生活。夜幕将临时,他们常聚集在楼下说话。时间久了,有人忍不住向同伴吐露心声,不幸的婚姻、忤逆的儿女、病痛的身体,毫不避讳地都说出来。有时,她们还会把自己种的菜拿来跟大家分享,一把豌豆、两棵生菜或几根蒜,这或许能让彼此产生回到乡下的短暂错觉。谈起种地经验,他们有抑制不住的热情,聊着聊着,时间就过去了。黑夜漫长,来自菜地的那点荣光——用汗水省出的几块买菜钱,好像可以帮她们驱散寂寥与不安。偶尔,附近传来挖掘机的轰鸣,她们还会仔细甄别,听那声响是否来自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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