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18 x 2》日本慢车流浪记

【Day 0】

今年初规劃了和同事一起去东京的行程。

如果不是一月底回嘉义过年时，整理房间正好翻到那张明信片，那么这趟旅行应该只会是繁忙工作之餘的一个难得的假期、一个放鬆喘口气的机会，我可能只会去一些旅遊景点，吃一些美食，买一些伴手礼，然后就飞回台湾，跟以往的旅行不会有什么不同。

但我发现了那张明信片，它尘封在我的抽屉裡已经18年了，那是我的日本朋友亚美寄给我的。

总之，我硬着头皮又多请了好几天假，付钱改了香草回程机票的时间。然后在网路上找到了JR推出的青春18套票的资讯，一切就这么决定了。

这趟旅行，有一些事，我一定要去嚐试。

青春18套票，是期间限定的一种套票，售价日币11500，可以无限搭乘JR的普通和快速列车，共5天，不需连续使用。很幸运，这次我去日本的时间，正好在它的使用期间範围内。

虽然名为青春18，但并没有规定使用的年龄，所以即使我的年龄已经是18的2倍了，还是可以使用。

飞抵东京后的第5天早上，我向同事们道别，将我的青春18车票盖上第一格章，在南千住独自搭上常盘线往北的列车。

没有规劃任何路线，唯一的计劃就是一路向北。


【Day 1】

常盘线：南千住 → 取手 → 土浦 → 水户
水郡线：水户 → 郡山
盘越西线：郡山 → 会津若松

青春18只能搭普通和快速列车，这些列车行驶的距离通常不长，所以必须频繁的上车、下车、换车、等车。

从南千住上车之后，我好像突然醒了过来似的。

这裡，是陌生的日本，我坐在列车上，完全不知道它下一个停靠的站是什么样的地方，有些什么样的风景和人。我也不知道现在这列车到了终点之后，该如何换车，才能继续向北走。

神经绷了起来，不安的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湧上心头。

我想起亚美当年说过的那句话：

『就因为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才有趣啊！』


　　　　　　　※


我是在18岁那年认识亚美的。

当时高中刚毕业，趁着上大学前的暑假在嘉义的KTV裡打工。有一天，我站在大厅，看到一个瘦瘦高高的女生背着一个庞大的背包走进来，不禁犹豫着要不要喊『欢迎光临』，这人再怎么看，都不像是要来唱歌的。

「空尼吉哇！」她响亮的用日文跟我打招呼，说要找社长。

那就是亚美，她就这样背着大背包杀进来，表示想在这裡打工一阵子。

不知道是她露出虎牙的笑容实在太甜美，或是老闆觉得店裡来个日本妹可以吸引客人，最后老闆居然答应了，而且还让她晚上借宿在无人的包厢裡睡觉。

其实一开始我对她挺不满的。原因很简单，亚美只会说日文和英文，而担任英文翻译让她跟老闆沟通的人就是我，所以我很清楚知道，她的时薪居然比我高了快一倍。

「她说这薪水勉强可以接受，其实在日本这样的薪水已经算很低了。」遥想当年，我应该是嘴角抽蓄着翻译完这一句的，只是不晓得老闆有没有注意到我额头上爆露的青筋。

总之，接下来我就跟亚美当了两个月的同事。

我们这家KTV来了个日本妹服务生的风声很快传遍整个嘉义市。拜亚美所赐，接下来那两个月的工作简直忙到翻掉，大厅裡每天挤满了人，包厢几乎无时无刻都呈现爆满状态，大部份都是慕亚美之名而来的。

这也难怪，当年的嘉义是很乡下纯朴的地方，很少有外国人出现。再加上台湾男人不知道为什么又对日本女孩特别感兴趣……总之，一股亚美旋风就这样吹起了。

后来，我曾经问亚美为什么会选择在嘉义停留。

「没有特意选呀，只是刚好坐车到这裡的时候，钱用完了。」亚美如此表示。

「什么？妳旅行都不计劃的吗？」
「幹嘛计劃？就因为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才有趣啊！」

真的是超随兴的。

　　　　　　　※


回想着往事时，列车逐渐远离东京市区，很快的，车窗外看到的建筑明显变少变矮，车厢裡的乘客也开始稀稀落落了。

突然想起芭蕉的徘句：心随风起，葬身荒野亦无悔。

原来，踏上未知的旅途时，心是真的会像风一样飞起来的，我总觉得，我的日本之旅现在才真正开始，虽然这一天，外面始终阴沉沉的飘着雨，但也丝毫压抑不了我的雀跃。

我很快学懂了怎么看日本电车的路线图、时刻表以及行驶时间预估表。在取手、土浦各转了一次车之后，就到达水户。

水户駅，它是常盘线、水郡线、临海大洗鹿岛线的交叉点，也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叉路。

后来决定搭上水郡线继续往北走，纯粹是因为刚好水郡线的发车时间比较早罢了。这一次出发前，我就已经决定，要试着让一切都在未知中发生。

不过，我当然还不敢像亚美那样，身上没带几个钱就到处乱跑。

水郡线的这辆普通列车一路向北，每站都停，一线到底，完全不需要转车。而这一开，也足足开了快4个小时才到达终点。

日本电车的外观和内装有非常多种，五花八门，不过我后来发现，只要是比较长途行驶的普通车，几乎都是使用这一种内装，可能是坐起来比较舒适吧？另外，圆弧型牆壁的厕所也非常干净，完全闻不到一丝丝的异味。

适应了车窗外的风景后，初踏上旅途的兴奋感稍稍缓和了，在电车上的时间也变得比较慢了。

乘客除了我之外，显然全都是日本人。大部份是穿着制服的日本国、高中生，以及有点年纪的老伯伯和老婆婆。这些当地人乘坐的站数都不长，不时有人上车、下车。搭乘这种慢车，你可以更加融入当地日本人的生活中。

也有些时候，车厢裡空无一人，只剩下我。於是我开始把相机摆在窗沿、椅子或扶手上取景，玩起自以为很有意境的自拍。

到达郡山时，天色已经暗了，正好，旁边停着盘越西线开往会津若松的车，用很破的日文向列车长问明这是往北开的，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跳上车。

第一天晚上，我就住在会津若松。

路边随便找的一家店吃到的这碗拉麵，好吃到我差点把舌头吞下去，才吃第一口，从来不拍食物的我，立刻拿出相机来猛拍。这绝对是我人生中吃到最好吃的一碗麵。天啊！我以后吃不到怎么办？

当晚，旅馆房间裡，望着窗外稀疏的灯火夜色，心裡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Day 2】

盘越西线：会津若松 → 郡山
东北本线：郡山 → 福岛
奥羽线：福岛 → 米泽 → 山形 → 新庄 → 秋田

前一天到达会津若松时，在车站的观光案内所看到了传说中「只见美景」的只见线介绍，当下就决定隔天早上要搭乘这路线的电车去看看这传说中的美景有多美。

可是因为太随兴了，我根本也没想到要事先查电车时刻表，这天早上9点左右我到达车站时，上一班只见线的列车刚开走，而下一班车，居然要等超过三个小时！

倒也没有觉得特别失望，当下只觉得，大概我跟只见线无缘吧，於是我决定放弃，搭上盘越西线回郡山。

列车开出后不久，我揉了揉眼睛，哇！

我立刻把只见线拋在脑后了。

映入眼廉的是一片雪白！

这是我梦昧以求的，在雪中行驶的火车啊！

自从18岁那年，看过《情书》这部电影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很希望有一天，能够搭一次这种雪中列车。


　　　　　　　※

如果说《灌篮高手》代表了我热血的青春，那么《情书》就代表了我青涩的初恋。

当年，认识亚美不久后我就发现自己喜欢上她了，这部电影，我是跟她一起去看的。

我的青春期来得很晚，在国中、高中时，週遭的男同学多多少少都已经开始有一些暗恋的对象，但我就偏偏没有，整天脑袋裡只想着打篮球，自己取了个绰号叫樱木花道，整天开口闭口就说自己是天才。

虽然没有暗恋的对象，不过由於我从小就是那种凡事喜欢先计劃好的个性，所以对於自己将来女朋友的条件倒是早早就订得很清楚：
1、要小我四岁
2、要留长头髮
3、身高168，要长得像周慧敏
4、个性要温柔善良

天晓得那些条件是怎么来的。

总之，当年亚美24岁，足足大我六岁，而且是短头髮，前两个条件就完完全全不符合，但我还是喜欢上她了。

这是我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孩，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计劃赶不上变化』。

那个时候我是KTV裡唯一会讲英文的员工，所以能跟亚美沟通的也就只有我，其他男同事就算再怎么眼红，也只能恨自己当年为什么不好好唸ABCD。

不过，虽然跟亚美相处的时间很多，但身为一个从没恋爱过的小屁孩，我根本就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做。

现在回想起来，真应该感谢当时的一位同事，我已经忘记他名字了，姑且称他为同事A吧。

那天我正在听亚美讲她高中毕业后在日本周遊旅行的事，同事A紧张的踱过来，要求我当翻译。

「喂，帮我翻译一下。」
「三小啦？」
「我想要约亚美去看电影。」
「亚美又不懂中文，怎么看？」
「放心放心，这部是日本电影，号称是今年夏天最美丽的爱情电影咧……叫做《情书》的样子……」

直到今日我还是非常感谢当年同事A提供给我这个宝贵的资讯，后来我的确开口约亚美去看电影了，不过不是帮他约，是帮我自己约的。

我还记得，一开始我根本不太能专心的看电影，偷瞄着坐在身旁的亚美，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只在计劃怎样假装打哈欠，然后不小心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之类的。

不过这些计劃都没有实施，我很快就被剧情吸引住了。


　　　　　　　※


独自一人搭慢车在陌生的国度旅行，脑袋会进入一种非常空灵的状态，很久以前的那些原本已经非常模糊的记忆，越来越清楚的浮现在脑海。

在福岛搭上了奥羽线，列车驶入连绵不绝的山脉区。

雪中小火车，一路向北。

途经被白雪包覆的美丽山中小镇米沢。

在这裡换车的时候，我心中挣扎着要不要在这裡短暂停留呢？但看着下一班继续往北的电车居然要三个小时后才到，在那即将发车的关门铃声声催促下，最终还是跳上车，继续往北。

心裡想着下次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在这裡停下脚步，虽然我也知道，那机率实在微乎其微。

听着电车裡刚下课的高中生们吱吱喳喳聊着天，看着雪景在车窗裡不断倒退，一边想像这些山区人们的日常生活，一边更加清晰的回忆起往事。


　　　　　　　※


电影院裡，当片尾那曲《Small Hapiness》钢琴音乐响起，我也悄悄落下了男儿泪。

转头看亚美，果然也是哭得一塌糊涂。

理论上，这正是展现男人气魄，轻轻帮她擦去眼泪，然后拥她入怀的好时机，但我并没有那么做。

当时的我有一种感觉，亚美那种哭法，并不是全因为电影，一定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当然也有可能纯粹是我想太多吧？又或者是下意识为自己的孬种所找的藉口。

总之那时机一闪即逝，亚美用袖子擦干了眼泪，又露出虎牙笑了。

离开电影院时，她说：「我决定明天回日本去了。」


於是隔天，我和大家一起在嘉义火车站，跟再度背起大背包的亚美道别。

亚美和我拥抱时轻轻在我脸颊亲了一下，笑说：「如果你年纪大我四岁的话，我可能会考虑当你的女朋友喔！」

她说完就搭上火车走了。

原来亚美也有设定男朋友的条件啊……总之，这段一点都称不上轰轰烈烈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


　　　　　　　※


仍然是奥羽线，到达山形，也只是转了车就路过了。

刚开始上路时，很明确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在异国土地上移动着，那种奇特又新鲜的激动感充塞着全身，甚至会觉得脑袋裡开启了GPS定位功能，强烈的可以感受、知道自己正位於日本国土的某一个陌生的角落上。

随着越走越远，那种感觉也慢慢变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一切都融入自己身体裡的一种错觉。好像我本来就是在这裡出生、长大，一切理该如此似的。

列车持续向北，我来到这天最后一个转乘车站。

下一班要乘坐的列车就停在月台上，我看着列车车头上终点站的地名，心情不知为何莫名的紧张起来。

秋田。

前面提过，我这趟旅行，买了张青春18车票，不规劃任何路线，唯一的计劃就是一路向北。

不过，为什么坚持要向北呢？

当年亚美回国后，过了几个月，我收到了她寄来的，来自秋田县的一张明信片。而正是这张明信片，在18年后开启了我的这段旅程，因此，这个位於日本北方的城市，就是我出发前早已决定要造访的一个神秘的地标。

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到了！

雪中小火车，继续一路往北开。

我现在才知道亚美的故乡，其实是个与嘉义相比也不惶多让的乡下地方，越是往北，房子就越是稀少。到最后，火车大多是在只见白雪和枯林的旷野上前进。

到达秋田駅时已经是晚上，大雪漫天。

不晓得为什么，并不觉得怎么冷，我背着大背包在大雪中走了一个多小时，终於找到一家网咖，打算体验一下在日本的网咖过夜。

用简单的英文和很破的日文跟网咖柜檯的女孩聊天，她说，这边几乎从来没有外国人来。

她们对我这个背着大背包的怪人很感兴趣，也因此我赚到了一些免费的零食饼干，以及一个秋田朋友。

不过，我并没有告诉我的新朋友，其实她并不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秋田女孩。

当晚，虽然网咖包厢的隔音不太好，但我还是睡得挺香的。



【Day 3】秋田停留

「莎唷那拉！」

隔天早上，和新朋友挥手道别，我想到，以后再见面的机会，应该也是微乎其微了。

手中拿着亚美的明信片，我开始用很破的日文到处问人，最后总算勉强问到，亚美家的地址，并不是在秋田市区裡，而是需要先搭电车到附近一个叫做岩城的小站，才能走路到达。

这一天并不打算远行，所以我也没有使用我的青春18车票。

岩城是个海边小站，非常安静。

我在这个干净、美丽、飘着细雪的宁静小镇裡到处乱走。

亚美就是在这裡长大，我几乎可以想像出亚美穿着学生制服走在这裡街道上的样子，从小学、国中，到高中……

一边走，也一边想，会不会撞见亚美呢？如今的她，还认得出我吗？又或者，我还认得出她吗？如今的她是什么模样？嫁人了吗？说不定还带着小孩呢？假如我们都认出了彼此，我们会说些什么呢？

如果你问我特地跑到这裡来是为了什么，其实我还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大概，我只是想看看亚美长大的地方，以及亚美的家长什么样子吧？

日本的房子，门牌上似乎都不会写地址，因此我也只能拿着明信片，用很破的日文向路上偶尔遇到的乡民询问。很幸运的，没多久就遇到一个知道这地址的老伯，他还非常热心的，一路领着我走到了亚美家。

非常感谢这位热心的乡民，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到达后，乡民老伯竟然又很热心的，顺便也冲上去帮我敲了门。

「有人在家吗？」
「来啰……哪位呀？」

亚美家的门打开的时候，我下意识只想逃走。

脑袋一片空白，只记得当时很莫名的想到，这一幕不就很像是日本节目《来去乡下住一晚》裡面，在乡下地方到处乱敲门想要蹭饭蹭宿的行为吗？

总之，亚美家裡出来一位老婆婆，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露出讶异的表情。


「你不是亚美的台湾男朋友吗？」

老婆婆用标准的英文讲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脑袋更加空白了。


　　　　　　　※


老婆婆是亚美的妈妈，她带我进了亚美的房间，桌上摆了几个相框，裡面有一些旧照片。其中一张，就是当年我和亚美在嘉义KTV大厅裡的合照。

这张18年前照片裡的我，除了多一些小屁孩气质外，跟现在的样子倒是差不多，亚美妈妈大概是因此认出我的吧。

说起来，我并没有任何亚美的照片，因此这些年来，她的样子在脑海中也已经逐渐模糊了。此时，看着照片中她露出虎牙的笑脸，我才突然发现，亚美长得有一点像《鹿男》那部日剧裡的多部未华子。

「亚美不在之后，我每隔几天都会进来打扫房间，所以你的脸啊，我常常见到的。看到你在我家外面，真是吓了一跳啊！」

我跟亚美的妈妈聊了很久，并且很不要脸的蹭到了一顿免费的午饭。离开时，亚美妈妈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亚美在东京的地址。

我还跟亚美妈妈互相加了twitter关注。


　　　　　　　※


事先没有想过真的会进去亚美家裡，离开之后，脑袋裡还是觉得一片空白。

事实上亚美家距离岩城駅附近的道川駅还比较近一点，我走到道川駅，在月台上等着车，总觉得好像还在做梦。

恍惚间，随便在google上搜寻到了一家秋田市的hostel，当晚的住处就决定了。

刚才和亚美妈妈的谈话，让我觉得很想走走路，沉澱一下情绪，所以我决定从车站穿过秋田市向西一路走到hostel去，边走边整理思绪，反正在地图上看起来也不远。

水池上还结着一层薄薄的冰。

秋田市的街道上，车和人都很少，事实上，这裡比嘉义还更荒寂许多。但我却爱极这种宁静萧索的城市。

湘北的劲敌山王工业是秋田的学校，不过我没找到山王工业，只找到这个。

据说秋田出产美女，这点我完全同意，秋田人都对此颇为自豪哩。

沿途有很多神社。

地图上看起来并不远的距离，在背着大背包走了二个小时还没到之后，我终於开始觉得累了。

结果走到快傍晚时，才到达这间所谓的hostel……

哇哩咧！这算哪门子hostel！

在我的认知中，hostel应该是那种，小小的，可能有点脏脏的，有一堆混合宿舍床位，裡面住满了穷遊老外背包客的青年旅馆才对吧？

可是这……

住一晚4千多日币并不算贵，可是我完全没想过会有这样的hostel啊！这阳台是怎么回事？

后来我才知道，这裡基本上比较像是某种国立的会馆，其实是专门租给一些企业或学生团体，进行某些研习或者训练活动用的。

柜檯的老兄跟我说，我是他接待的第一个外国人。

这不用他说我也看得出来，会馆裡一堆穿黑西装的日本人走来走去，我这身打扮根本就像火星来的。

其实这位柜檯老兄的英文比我的日文还破，所以也聊不了太多，但我居然还是能当垃圾筒听他倾诉了一大堆关於日本职场文化的陋习。这天晚上我亲眼看到他独自工作到快12点，有够操的。

虽然跟想像中不一样，不过这毕竟是我这次在日本住得最高级的一次。我心想，晚上应该可以有一夜好眠吧？

然而结果却完全相反，整个晚上我都无法閤眼。



【Day 4】

羽越本线：秋田 → 新屋 → 羽后本庄
由利高原铁道：羽后本庄 → 西滝沢 → 羽后本庄
羽越本线： 羽后本庄 → 酒泉 → 新津

「喔嗨唷狗哉伊妈斯！」

早上起床吃早餐时，餐厅门口站了两排大约二十个穿黑西装黑套装的年轻职员，男女都有，他们看到我，齐声毕恭毕敬的跟我大声敬礼问早，每个人眼神裡充满了尊敬和惶恐。

我差点没吓出尿来，几乎想要转身逃走。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某家大公司的新进职员，正在这家会馆进行新人训练之类的活动，所有人从一大早就必须要身着正式服装。基本上，只有高级主管才可以穿着轻便服装下来吃早餐。

大概他们看到我居然穿得像流浪汉下来吃早餐，以为我是什么超越主管的超高级主管吧。

总之，我算是稍微见识到了日本人的职场文化。

不知道亚美当年是不是也经历了这样子的新人训练呢？

我想起亚美妈妈说的话。


　　　　　　　※


亚美回到日本后，一向定不下来的她终於肯好好的去面试找工作。她从小就常跟留美归国的母亲讲英文，凭藉着语文能力很快应徵上一家不错的公司，开始了上班族的生活。

亚美的父亲感到欣慰，想为她安排相亲时，却又遭到亚美的激烈反抗和拒绝。

「亚美说她在台湾交了个大她4岁的男朋友，还拿出你们的合照给我们看，怎么样都不愿意去相亲……」亚美妈妈说道。

好样的，原来我还曾经莫名其妙当了亚美的挡箭牌……不过，为什么当年青春18的我，被亚美瞎掰成28岁，你们竟然会相信呢？难道我真的如此『早老』吗？

「咦……你当年28岁，算起来过了18年，现在应该也快50岁了吧？怎么看起来还这么年轻？简直像才30岁，真会保养哪……」亚美妈妈嘖嘖称奇的看着我。

我想我还是不要戳破这个陈年谎言好了。


　　　　　　　※


有了昨天的教训，今天早上，不想再走路穿越秋田市回车站了。

在公车站等车时遇到两个阿姨，因为问票价，就跟她们聊了起来。

她们也是很少遇到外国人，兴奋的抓着我讲话。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还能用日文跟她们从上车后一路聊到下车，将近半小时。

「听说秋田很多美女啊？」
「那当然啰！你看看嘛，这裡也是，那裡也是，到处都是！」
「妳们也是呀！」
「喔呵呵呵……真的吗？」

居然连这种对话都能应付自如，我想我的日文能力应该是突飞猛进了。

因为我已经到达秋田，就不再执着一路向北了。再加上考虑到两天后必须赶回东京搭飞机，所以当我看到往南的羽越本线列车时，毫不犹豫就上车了。


在新屋等换车等了很久，就进小镇晃晃。

有暖炉的候车室裡渐渐聚集等车的人们。

月台的广播似乎一再的在强调由於等候ｘｘ列车通过所以延误之类的，事实上也真的延误了。我这才知道日本的火车不一定全是很准时的。

几天的搭车经验下来，我发现每次到达转乘车站时，在对面月台上等候着发车的通常就是同一条路线继续往下走的列车。

不过那只是通常，还是有例外的，例如我在羽后本庄駅遇到的这次。

想也不想的冲上对面月台的电车后，没多久就觉得怪怪的，一问旁边的高中生才知道，这是由利高原鸟海山ろく线，并不是JR的系统，我搭错车了。

青春18的通票只能搭乘JR系统的列车，所以我得要付额外的车钱。

还来不及为钱包裡的钞票哭泣，车窗外出现的景色，就立刻让我把福泽諭吉或是野口英世什么的都拋到九宵云外去了。

值得啊！绝对值得！

这绝对是我这趟旅行中最美丽的一个错误了。

这条路线通往一些偏僻的山中小镇，最可贵的是，可能因为它并不是什么有名的观光路线，所以基本上没有遊客，沿途的每一站都是最纯净的日本北方乡下氛围。

在这个叫做西滝沢的小站中途下车。虽然大致上听得懂车长在警告我说这裡什么都没有，而且下一班车要将近三小时后才会来，但我完全不管。

这裡有一种莫名吸引我的气息，我一定要下来这个地方走走。

平凡的雪中小镇，却比任何有名的观光景点更吸引我。

也许喜欢上一个地方，就跟喜欢上一个人一样，没什么道理可言吧？

在小镇裡走了很久，只遇到一个正在铲雪的大叔，他的日文有很奇怪的腔调，完全沟通不能，重重打击了我稍早还曾自我澎胀的日语对话自信心。

逛完一大圈，又回到车站，开始我那自以为是的自拍。

时间像静止似的，在这遥远又陌生的地方，自己与自己相处。

我静静的享受着。

关於自己曾经活过的那些时光裡的很多点点滴滴，在这样的时刻裡，又开始在脑中不断放映出来。


　　　　　　　※


当年，结束了我的初恋，以及在嘉义KTV裡的短暂打工，没多久我便开始了我的大学生活。

从纯朴的嘉义乡下、严格管教的爷爷奶奶家，一下子解放到台中这个五光十色的城市裡，我整天忙着联谊、社团以及打篮球(是的，不包括学业)，生活的剧烈转变让我无暇再去回忆、停留。

即使在不久后又收到亚美寄来的明信片，我也并不怎么在意，随便往抽屉裡一塞，就又冲回台中去继续我的新人生。

当然也没有回信给亚美，我和她的人生之间的交集，就随着那张明信片，尘封在老家房间从不曾再打开过的抽屉裡。

大学没唸完就去当兵，当完兵，我来到一个更大的城市：台北。

在这中间的18年间，我换过很多工作、追逐过很多不同的梦想，也交往过许多不同的女朋友，很少很少，再去回头观望、追忆什么。

直到现在，我坐在这遥远北国的候车室裡。


　　　　　　　※


时间在庞大的等车时间和回忆裡流逝。

回到羽后本庄又等了很久，才等到继续南下的车。

我算算时间，啊呀！乖乖不得了，如果继续悠闲随兴下去，我可能会赶不上后天晚上回台湾的飞机。

因此，接下来，一路向南，换车、等车、换车、等车，不再停留，就像我18歳之后的人生。

这天，最后我停在新泻市的新津駅，住进一间像鬼屋的旅馆裡。



【Day 5】

信越本线：新津 → 长冈 → 直江津
北陆本线：直江津 → 系鱼川
大系线：系鱼川 → 南小谷 → 松本
中央本线：松本 → 小渊沢 → 甲府

在新津駅外随便住的这间旅馆，打从昨晚一进大厅，柜檯大叔那深沉阴郁的眼神就把我带进了某种诡异的异次元裡。

一进房间更是呆掉，这氛围，怎么说呢？嗯，假如将来我有机会当上导演，要拍鬼片的话，我一定来这裡取景。

洗澡的时候，总觉得随时会从天花板垂下一张苍白的脸，或是有一双冰冷的手开始帮忙我搓头之类的……

附带一提，当晚我是旅馆裡唯一的住客。

这趟旅途开始至今，这是我第一次为自己的随兴感到后悔。

我连拍照都不敢，怕有什么东西附在相机裡跟着我不走了。

直到早上6点火速冲出旅馆，才敢勉强拍拍它的外观。


接下来这一整天就是名符其实的电车日了，我总共花了12个小时在车上。

早上赶搭头班电车的上班族和学生。

更多的学生。

更多更多的学生。

更多更多更多的学生。



越是往南，女学生们的裙子就越短，这令我无法专心的旅行。


车行在信越本线和北陆本线上，很多时候是沿着海岸线走的。

天气很好，这天看到的景色，常常令我产生错觉，以为自己是在台湾东部搭火车。

在系鱼川转搭大系线继续往南，车窗外是有东方阿尔卑斯山之称的、美丽的飞騨山脉景色。




这天是星期一，由於我是硬多请了假跑来流浪的，有点担心公司那边专案出什么状况，所以申请了网路漫遊，请同事有急事就line我。

还没收到同事的讯息，倒先收到了亚美妈妈twitter传来的私讯。

那天她答应我，找到一些亚美的照片后，会传给我看。没想到这么快就传来了。

车窗内，我看着亚美这些年来的照片，想着亚美妈妈告诉我的，关於亚美后来的一些事。


　　　　　　　※


亚美从小的梦想就是环遊世界，这件事亚美妈妈倒是知道的。不过后来当亚美开始上班后不久，她在职场上巧遇了一个高中的学长，两人很快陷入热恋。

「所以你被拋弃了呢，真是对不起啊……」亚美妈妈说到这裡，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

总之，后来亚美再也没提过环遊世界的事，工作了几年后，就和那位学长结婚了，两人搬到东京同住。

那位学长是职场上的精英份子，家世背景也很好，对这份姻缘，亚美的父亲感到很是满意，非常欣慰亚美嫁了个好老公，并庆幸还好亚美没有跟一个来历不明的奇怪台湾人结婚。(亚美妈妈说到这裡再度拍拍我肩膀)

日子平凡但美满，若要说这份婚姻有什么缺憾，那就是亚美始终没有怀孕，这让渴望孩子的她非常着急，后来去做了检查，被告知无法受孕的事实。

在那之后，亚美好像失去了生活的动力，脸上的笑容也少了。


　　　　　　　※


不知道是因为旅途即将结束，又或者是想起了亚美的事，这天我的心情始终有点低落，连美丽的飞騨山雪景，或是对面座位女学生的短裙，都吸引不了我的注意……好吧，短裙可能有吸引到一点点……

这天就停留在甲府，有了前一天的教训，这次找了东横inn住，终於不用担心半夜有女鬼爬上床了。



【Day 6】

中央本线：甲府 → 大月
富士急大月线：大月 → 都留文科大学前 → 大月
中央本线：大月 → 高尾 → 八王子
八高线、川越线：八王子 → 川越 → 大宫
东北本线：大宫 → 日暮里
山手线：日暮里 → 东京
总武本线、成田线：东京 → 成田机场2航厦

这一天，旅途即将劃下终点。

我已经非常熟悉日本的电车，即使人始终恍恍惚惚的，也能凭直觉很顺利的搭车、转车。

熟悉值上升了，乐趣值也下降了。

就像我多年来的工作生涯一样。

这天的行程，没有什么太大的意外，就只是一路搭电车回到成田机场，然后搭飞机回台湾。

不过在途中，我还要做两件事。第一是顺路去看看富士山，第二是在东京顺道去拜访亚美。

在大月駅下车要换富士急线时，看到一团团观光客都是准备要去看富士山，我的兴緻瞬间大减了。后来灵机一动，在路边找了两个小兄弟打听，有没有哪个站是可以中途下车，没有观光客，但又看得到富士山的？

两位豪迈的小兄弟提供了我很好的情报：都留文科大学前駅。

我真是个天才！於是我立马搭车来到他们所说的这个车站。

下车晃了半天……咦？富士山在哪裡？

这裡没有，那裡也没有，到处都没有。

最后找了个乡民问，他向远方一指：

「富士山在那座山后面，从这裡看不到的啦！」

啊咧？

两位小兄弟，你们是故意捉弄观光客来着？

又或者是我那乱七八糟的日文沟通出了问题呢？仔细回想，似乎这个可能性比较大一点。

总之，没有看到富士山，我又搭上车，继续往东京前进。

并没有觉得非常失望，因为我隱隱约约理解了一件事，人生中有很多东西，得不到反而更美丽。

例如，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一辆买不起的车、一份得不到的工作、一碗再也吃不到的拉麵、一趟没有开始的旅行、一个再也见不到面的朋友、一座没有看到的富士山，又或者，一段没有结果的初恋。

车窗外，房子的密度增加了。

我知道，东京已经非常近。

即使旅途已接近终点，还是要儘可能的随兴，於是在八王子换了往川越的路线。

最后，在往北绕了一圈之后，我终於来到东京市区裡的日暮里駅。


亚美住在这裡。


拿着亚美妈妈给的纸条问了问人，很近，就在某个出口，左转走一小段路就到了。

这是座落市中心，非常宁静的一座墓园，亚美就睡在这裡。

亚美妈妈说，被检查出不孕之后不久，医生又发现亚美身上还有其他的病，努力了一阵子之后，没能治癒，大约七年前，亚美就永远的睡下了。


　　　　　　　※


18年前，亚美回国后不久，我收到了一张来自秋田的明信片，上面是亚美飞扬跳脱的英文字迹：

=======

嗨，你好吗？

还在后悔没有追到我吗？哈哈哈！我好怀念在台湾的日子。
现在我开始上班了，在日本上班一点都不好玩啊，很严肃，不像在台湾打工，大家都可以玩在一起。
很辛苦，但是为了我的梦想，我会忍耐。三年后我应该就可以存够钱去环遊世界了！我爸还以为我变乖了，打算一直工作下去哩。
你不是说你也想环遊世界吗？不过台湾的薪水很低，你可能要工作十年，才够钱环遊世界啊，哈哈哈！
如果你来日本的话，一定要来看我啊！

　　　　　　　亚美

=======


　　　　　　　※


日本的墓园给人一种庄严、平和的感觉，但不可怕。

路线规劃也很清楚，我很快就找到了亚美。


「我来看妳啰！」

手裡握着亚美的明信片，我在心裡说着。


当然，亚美不会有回应，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18年前，在嘉义火车站的那句「莎唷那拉」，就是我最后一次听到的，亚美的声音。


我静静的在亚美墓前站着，偶尔轻声的碎碎唸，对着墓碑说话。

「妳知道吗？我已经工作满十年了耶。」
「…………」

当然，亚美还是不会有回应的，有的话，那就吓死人了。


总之就这样，在墓园裡站了很久。

天快黑时，我才向亚美道别。


「莎唷那拉。」


然后，我转身离开了墓园，回到日暮里车站，转车到东京，去搭上往成田机场的电车。


晚上九点多，在成田机场第二航厦，总算勉强赶上了飞机。

我带着盖满了章的青春18车票，正式结束了这一趟旅程。

【后记】

回台后，隔了半个月，才沉澱心情，开始写遊记。

本来只是想写篇单纯的，纯粹是遊记的遊记，不过不知不觉中，就把自己的一些其餘的东西也一起倒进来了。

管他的，写成这样，就这样吧。


谨以这一趟旅行，悼念我逝去的青春。

也迎向我的下一个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