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荣
我仔细观察过两种鸟,发现它们是很懂得美感的。
斑鸠爱在屋顶上歇息,并发出悠扬的叫声。它们或结伴或单独停在那里,耐心地把一段古歌(也许是祖传的家训)反复演唱、朗读,有时整整一下午就在那里做这一件事,而在有些屋顶,它们蹲一会儿,潦草叫几声就转身飞走了,而且很少再来这里。这是为什么?通过比较我知道了原因:它们不愿久待的屋顶,多是那些粗陋、灰暗的房子,屋顶也逼仄,平淡无奇,没什么起伏和特点。倒不是斑鸠嫌贫爱富,绝不是的,你看,那些贫寒人家简单的草房,斑鸠却喜欢蹲在草做的屋顶上聊天唱歌。它们喜欢草房的干净、柔软和芳香,而且,站在枯草上,能看见和欣赏田野及远山更多生长着的草色,这该是怎样的惬意呢。多数情形是,斑鸠选择的屋顶都明亮、大方、素洁,视野开阔;斑鸠还喜欢有适当装饰的屋顶,过去人们修房,无论贫富,都要在房檐和屋顶雕琢和装点些东西,多是喜鹊(暗示有喜)、蝙蝠(寓意多福),有时就是斑鸠的造型。你想,斑鸠与这么多同类在一起,甚至就與自己在一起,它会如何地欣喜?斑鸠是朴素的,清洁的,甚至也是清贫的,在它眼里,任何对财富的炫耀、对权力的炫耀、对身份的炫耀,都如同猎人对猎枪和子弹的炫耀,这令斑鸠不仅惧怕,而且厌恶。通过观察,我略知斑鸠选择屋顶的原则:不论贫富,但论明暗,朴素、大方、开阔是其首选。
野画眉体形简洁、娇小、精致,人们对它的生活方式和隐私所知甚少,我看见它的时候多是在河边、溪流边、水井边、水田边,或雨后原野上、道路旁的水滩边,这正是它饮水、进餐、玩耍的时候。它总是出现在有水的地方,说明它是水鸟的一种。在大一些的河边,有很多水鸟,但我几乎没见过它的身影,几次去海边,在东海、黄海和南海,我都留意有没有画眉,好像没有,至少我没看到。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村头水井上一年四季总是蹦跳着几只小画眉,啾啾叫着,看见人来挑水并不走远,而是退在一旁静静看着那弯腰取水的人,好像为不能帮忙而不好意思似的。它们似乎知道人与它们共享着一井水,所以从来没有发现它们往井里丢下任何不洁的东西。
不仅在水井边,在所有画眉出没的水边,我都不曾见过它们随意抛下任何垃圾,只有地面上留下它们那细小的、令人怜惜的脚印。这细微的脚踏在任何事物上面,都不会造成伤害和疼痛,即使踏在花朵上,也只会使花朵感到轻微的痒,感到春天手指的抚摸;即使踩在月光里,只会使月光误以为自己也有了体温,其实那是一只小小画眉通过它的脚向土地传递的小小的温暖。我至今还记得童年时,春天,屋檐上的冰凌化了,水一点点滴下来,几只小画眉沿着浅浅的水沟排成一列,一边啄水,一边议论着什么,这是我听见的春天最清新的声音。去年回老家,特意看望村头那眼老井,不期而遇,我看见几只小画眉在井台上散步、戏耍,仍那么娇小、精致,好像还是我童年看见的那几只……
是的,总是在小小的、不起眼的有水有人的地方,出没着这娇小、美丽、不起眼的身影,它陪伴着那些不起眼的地方的不起眼的寂寞,陪伴着那些不起眼的人的不起眼的日子,因了它,不起眼的一切就有了别样的意味,值得长久注目和凝视,比如我吧,常常觉得那些虽然不起眼但干净、纯真的事物特别亲切有趣,比如小小野画眉和它喜欢的那些不起眼的地方。由此,我总结出画眉的美学思想:奉行“小的,就是美的”,崇拜清洁、清澈,善于在微观领域发现美的存在,体会微妙诗意;不知不觉间,它们也成了诗意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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