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武
遥远有时候在寂静的子夜时分显得格外空旷和让人畏惧。大地微微颤动,不知道是不是不远处的山上在进行着开采活动,或者是地底下的洞穴开始涨水,或者是远处的铁路上正行驶着一列重载货运火车。它通常缓慢地撞击着铁轨和枕木,对路基的混凝土产生有节律的冲击,而大地则做出回应。大地的微微颤动会迅速穿过黑暗,传递到四面八方,到达我身体的周围。空气中似乎回旋着各种波动和扰动,波能够互相穿透并继续前行,不会有太多的衍射和消弭。薛定谔在实验室里发现了一种波的间隔传递,它的能量会在某些区域集中,并能够产生明显的能量聚集,他称之为“波的量子属性”。波的量子属性改变了波的通常运行模式,我们或许也因此获得了某种神秘的能力,有人称之为心灵感应。心灵应该也有一种波,超越了自然力量的量子波。爱因斯坦称波粒二象性,也认同了波的量子属性。那么,遥远和空间距离都不是问题了,特别是阻隔着万水千山。
大地之上有着我们熟悉的一切,天空、星星、月亮和太阳,我们从一处能够看到另一处,同样能够看到星辰、月亮和太阳,星斗像我们共同看着的一幅画,那么一切距离都仿佛不存在了。电波和科技更加充实了这种非距离感,黑暗、寂静和幽闭一室里的冥想,都成为距离感之外的事情。有时读普鲁斯特的作品,能够感受到他的这种异常能力,特别是在他停止与外界接触后的幽闭的日子里,他的想象力能够维持他的创作思维。他从紧闭的门后想象芸芸众生和他们的世界。
一只猫在远方。那年,我途经上海南京路,在路拐角处看到一只栗色的虎纹猫,正安静地伏在冬青丛底下,一抹阳光从斜对面的街道楼顶射到冬青丛上,斑斑点点的光影落在猫的脸上,它微眯着眼睛,似乎对如鲫的游人熟视无睹。对面就是老介福家纺店,骑楼式的南洋街门样式,红砖柱和灰色的水泥门楣,老式的推拉玻璃门,地上的水磨水门汀地被人踩得溜光。隔壁是一家西餐馆,门券上有着欧式铁艺装饰,墙上挂着老式的风灯。行人的皮鞋敲得路面嗒嗒脆响,风不时打着旋从街面上扫过。南京路直朝着黄浦江边和外滩,这猫可能是哪家餐馆里养着的宠物,或者是一只流浪猫。我似乎天生对猫有一种亲切感,于是停下来关注它。它终于察觉到我了,一个陌生人对它的亲近,或许对它是危险和不安的,它瞪大了眼睛,对我的观察保持警惕,它的胡子微微动了动,扭头朝另一个方向看去,那里有一些人在玩泡泡,几个小孩子手举着发泡塑料夹,往风吹来的方向跑,一个个大的炫彩泡泡飞了起来,有些因太过沉重而落地,有些则向上飞升,摇摇晃晃。
猫注视着那些泡泡,似乎那是一个个诱惑的玩物。我现在只能够看到它的侧脸,它的表情不无落寞的忧伤,也许它真是只流浪猫。我无能为力,将我点的一份鸡排放到离它不远处,然后走开。我远远地看着它,它并不为鸡排的香味所动,仍然扭头看着那些孩子和泡泡。站了一会儿,我终于走开了。不时扭回头看它,直到人群将我的视线切断。我悻悻然不知所往。大城市里的猫很显然并不是我认知的那样。它落魄却不失从容与大度,保持着绅士般的优雅。或许它很饿,却不愿意在我面前狼吞虎咽。
前些年,我到荷兰代尔夫特市小住。那里的人通常更喜欢养狗和鸽子,但我在租住的房子隔壁看到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她说荷兰语,我用拙劣的英语尝试着与她交谈,总是不成功。她家院子里有几只猫,两只布偶和一只英国短毛猫,还有一只苏格兰折耳。布偶像恩爱的小两口,形影不离。英国短毛猫肥头肥脸,戴着一只黄色的项圈,眼神鲁莽而严肃,总是对我的靠近保持着警觉和反感。折耳猫像慵倦的小妇人似的,成天伏在地上,在猫毯上很少离开。荷兰人在街边种着小橡树和榉树,但他们似乎更喜欢悬铃木和椴树。在街区的空旷处,往往有几棵高大的悬铃木或者橡树。在新教堂前的集市广场边,是一排椴树。周末,广场上人流密集,当地的居民会摆上一些面包、水果和酒的摊子,还有一些旅游紀念品。警察在广场上不时走过,成群的鸽子在威廉二世大教堂的屋顶上飞上飞下,落在游客的身边,寻找各种洒落的食物,比如松子或者面包屑等,荷兰香芹的刺激性芳香在空气中弥漫,迷迭香和薰衣草加上荷兰香芹,让牛排摊总是围聚着最多的人。鸽子在这里像强盗般,如果不给它们点什么,人几乎很难顺利脱身。它们有恃无恐地围绕着你,在你身体的随便什么地方有意无意地碰撞着,扇动翅膀,朝你咕咕叫唤。警察来的时候,它们一哄而起,远远地落在教堂的灰蓝色屋檐上,交头接耳,像一群守法的公民。老太太不定时从街上带回猫的食物:烤鲭鱼段和一些猫薄荷干草袋。我隔着木栅栏看着这些猫,它们争先恐后地扑到老太太的裙角下。烤鲭鱼段很合猫的胃口,连慵倦的折耳猫也变得兴奋异常,猫薄荷的干草袋起了巨大的作用。
我喜欢这位希芙兰德太太的院子,她的猫很快对我消除了敌意。我替她换猫砂和洗猫毯,她执意要送我点东西,当然,我拒绝了她的钞票。后来,她送我一些荷兰的老玩意儿:一顶荷兰包头帽子,几只陈旧的木头鞋,一些代尔夫特本地青花瓷的瓶瓶罐罐。有个工艺品我特别喜欢,是凡·高式的那种小圆太阳帽,扎着深褐色丝带帽缀。我并不在意她的东西,我只是愿意跟她的猫多待会儿。然而她似乎很不喜欢跟一个陌生的外国人打交道,经常将猫唤进屋,并砰地关上大门。我只能在自己租住的房子露台上远远看着她家里的风景,那几只猫在玻璃窗里闪跃腾挪。红色的房顶上伫立着一群百无聊赖的鸽子,正在私语或者打闹。希芙兰德太太的猫很少跑到房顶旁的卸雪露台上,那里现在是鸽子的地盘。烟囱只是摆设了,现在很少有人使用生火的壁炉,用也得经过严格的环保许可并持证使用。不过烟囱却完整地保留下来,那些高低错落的烟囱成了另一种风景。
有时,天空中的云层很低,北海狂劲的风不时将云团从海牙和鹿特丹那边吹过来,列着队飞过代尔夫特市区上空。远远看去,火车站大楼那边的尖塔顶几乎擦着云端。车站新增的候车大厅,像迷幻的玻璃世界,一块块方形玻璃竖排着,并随着阳光的射入角度不断变化开阖度,让更多的蓝天和阳光映入大厅。车站内的穹洞式通道的墙壁,蓝瓷片星星点点缀饰其上,仿佛突然就撞见了凡·高的星空。
希芙兰德太太偶尔也出现在代尔夫特集市广场或者超市里。挽着一只购物袋,一辆购物推车上坐着她的猫,昂着头东张西望。椴树花开的时候,街上满地都是细碎的米黄色花瓣,蜜蜂在风中狂舞,嗡嗡嗡,追逐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我礼貌地跟她打招呼,她有时候竟然面无表情,只有她的猫对我友好地喵喵叫唤。后来,我女儿跟她交流后才知道,她以为我想打她的猫的主意,因此有些厌恶我的热情,并对我有了些敌意。不久,我和女儿上门送了束花并给猫带来了烤鲭鱼,她笑了,笑得有些难为情,她连连表示感谢,并要了我们的电话。她跟我女儿说,她要送我一只猫。我表示感谢并拒绝了她的好意,因为我只有一个月时间在这里,并且无法将猫带回万里之外的家中。她的眼神里闪过失望,但满是欢喜的表情。她显然在为此前的误会懊悔,我们有着年龄上的差距,加上巨大的语言障碍,很少交流,这样有些误会就再正常不过了。
当然,在离开荷兰之前,我将所有的她给的东西都还了回去,我不想带着这些东西离开,因为我对它们感到陌生,也无法理解她为什么喜欢那些旧物件。当然,我也有类似的情形,总喜欢将用过的瓶瓶罐罐留着,不舍得扔掉,直到家里凌乱不堪,才想到送给人家,人家却莫名其妙,以为送这破烂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只带走了与她的猫的那些合影,那只英国短毛猫始终对我冷若冰霜,一脸严肃,眼神冷厉。而布偶和折耳却能够跑到我的脚边亲切地黏着我,使劲地献殷勤。我和异国的猫就此有了这样一段际会。
猫去了远方,时间也去了远方,时间不断地扩大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有时候想想,我其实也去了远方,一点点丢下了什么,往事,或者是记忆。远方不只是猫的去向,包括祖母、父亲和老屋,村庄也去了远方。远方在身后,那么遥渺,那么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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