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天
小时候,我一直怀疑一件事儿,我妈生我养我,就是为了打我。我在挨打这件事上向来“独孤求败” ,没听过身边有谁挨的打比我多。
那时我们最流行的运动是爬树。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上树抓知了,然后装进空的塑料可乐瓶,观察它们从哪儿发声。我的身材最小巧,爬得也最快,这一度从妈妈手下拯救了我。
我妈一动手,我就爬上家门前的大槐树。那树不算粗壮,长得歪歪扭扭,密集的枝干向四方延伸,很利于攀爬。我妈又气又担心,在下面跳着脚骂我,骂得没力气了,便回房歇会儿,再出来骂。傍晚,我又累又饿,她站在树下笑眯眯地说:“下来吃饭吧,妈妈不打你。”那时我妈很漂亮,眉毛整齐得像一条卧蚕,眼睛黑亮黑亮的,皮肤白皙,鼻子和嘴巴小巧精致,笑的时候像画里拿着书卷的大家闺秀。我一恍惚下了树,又挨了一顿打。
我也有过英勇的反抗经历。那时小朋友们每天都玩一个游戏——溜渠,爬到渠上有一定高度但相对平缓的土坡坡顶,大家排着队,抱头往下滚,一起身,人人一身黄土,外加一嘴土腥味儿。我们每天都去玩,用现在的话说叫作“打卡”。有一天我刚滚下坡,接着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拍掉身上的土,便觉身后一阵冷风袭来,后背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一转身,看见我妈正准备朝我劈来第二掌。或许是为了面子,或许是本能反应,我大胆地抓起一把黄土,朝她的眼睛撒过去,还先发制人,跑回家扑到奶奶怀里告状。这件事不了了之,但我妈站在门口看我的眼神,从此成了我的噩梦。现在想想,她的眼睛里就写了四个字:来日方长。
四年级上书法课,我穿着新买的白色运动服,手里拎着装了墨盒和毛笔的布袋。路上春光无限好,我一边哼歌,一边潇洒地将手里的袋子甩出流畅的360度。
回到家,我妈劈头给了我一巴掌,沉着脸,拉我去照镜子:白色运动服上,大大小小的黑色斑点星罗棋布,我被自己吓了一跳,赶紧去换衣服。我妈一边洗衣服一边训斥我,我还不以为意地看起动画片,她抄起手旁的笤帚朝我的屁股就是几下。我这才知道她是认真的,赶紧往外跑。她蹬着高跟鞋,追了我两条街。
时间久了,假如我有三天没挨打,我就开始思索自己近来有没有犯错。“吾日三省吾身”,孔子的习惯大抵就是从妈妈打他开始养成的。
我试图弄清楚我妈为什么要打我。有次我从爸爸口袋里摸出一百块钱,拿去小卖部买零食,阿姨说:“你一个小孩拿这么大面额的钱,我可不敢收。”我只好把钱折成两个拇指盖大小,回家塞在铅笔盒里。傍晚我妈就发现了,她问我:“你这是小偷的行為你知道吗?”
我梗着脖子说:“我没偷,这是我顺手摸出来的。”她一直打到我说“我再也不敢偷钱了”才停下。她对我说:“学习不好可以原谅,品行不端就不能原谅了。”
小学四年级,学校组织了作文训练班,还挑选写得好的同学做课堂演讲。我以相当华丽的词汇,写了一篇我妈打我的“血泪史”,语文老师大加赞赏,于是我成功入选,开始了暗戳戳的反抗——揭露我妈的“暴行”。
那会儿很多同学写自己妈妈的时候,都喜欢用“漂亮”这个词,而我妈很久没有跟“漂亮”这个词挂钩了。不过我妈也有优点,比如力气很大。她每周都带我去老师家学手风琴。她能扛着重得要命的手风琴挤四十分钟的公交车,再踩着高跟鞋走两公里的路。我爸很少在家,我妈能轻易抬起煤气罐换煤气;院里停水,我妈就走很远去其他院子接水,再拎着两大桶水回家。她体力也好,一追我就能追两条街。
上初中之后,我悄悄报了学校里的田径队,参加百米跑。我的个头儿蹿得跟她差不多高,跑得更快,也更有耐力。初二时,我拿了全校八百米项目第一名。上台领奖的时候,我就想,我妈再也追不上我了。
可惜回到家中,这气势就没了。毕竟我妈余威仍在,我也不敢放肆。因此,尽管我已经有了武力反抗的能力,但一直没敢尝试,还是以逃跑为第一计策。
直到高一,记不清具体是什么原因,那次我们俩吵得很凶。她冲上来抓住我的胳膊,我甩开并推了她一把。她一个趔趄摔倒了。我当时只觉得这是人生第一次武力反抗胜利,并不觉得愧疚。毕竟她打了我那么久,我都没哭,她有什么好哭的。
从那以后,她很少打我。也许她隐隐知道,她早就打不过我了,但我们有了更大的冲突。
她偷翻我的日记本,发现我有喜欢的男孩,嚷着要去找班主任。我在家门口堵着,两个人吵了一个小时。她习惯性地伸出手,我昂着头,瞪着眼睛看她,心里的怒火快要喷出来:“你来啊!”
她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缩回手,转身进厨房做饭。这件事居然就这么轻松地过去了。
我把那一刻当作反抗的真正胜利。从那天起,她对我不再那么强硬,甚至变得小心翼翼。
我喜欢的男孩很快转学去了其他城市,我们挺过了父母和老师的反对,却没扛住几千公里的距离。我哭得稀里哗啦,她也不问,只默默地给我盛饭,等我哭够了,她扑哧笑起来:“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光打雷不下雨,哭了半天也没几滴眼泪。”
我抬起头充满敌意地看着她,她有些尴尬,低下头吃饭。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直到她主动示好,我才顺势给了她一个台阶下。那天她讲了自己的初恋,还讲了自己的妈妈。在她小时候,姥姥的教育方式也只有打。
聊开之后,我们的相处融洽了很多。她会跟我聊我的朋友和初恋。她很少问我的成绩,只跟我讨论我想考哪所大学,从事什么样的职业。
她说,我小时候,好几次打完我,她就蹲在外头台阶上哭,不知道生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段时间她刚失业,每天匆匆忙忙地骑着自行车,接我放学后,就赶着回家做饭,还要腾出工夫打我。她的皮肤被晒得黝黑,眼睛也没有以前黑亮了。回家路上,我看到她经常背手风琴的肩膀,被勒出一道深红的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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