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母亲喜欢花,已是她退休的时候了。记忆中,我们家阳台上的花盆里,常种着小葱、小蒜、小辣椒、芫荽等。厨房里,主菜炒起来了,母亲会命我到阳台摘几根小葱或小辣椒,洗洗,直接放到锅里。“物尽其用”四个字,被母亲一辈子奉为人生信条。
小时候我们家住在一个半山腰的独间平房。房前有一片平地,被母亲用篱笆围成小菜园,里边种了不少蔬菜瓜果,基本上可供应一家人的日常需求。印象最深的是葫芦,藤蔓攀在篱笆上,果实藏在叶子下。我们三个小孩子会挑选出自己喜欢的小葫芦,用一根针,在葫芦上歪歪扭扭地刻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比赛哪一只长得又快又大,就像比赛自己的身高一样。母亲很懂种菜,在她特别的照顾下,刻有我们几个孩子名字的葫芦,总是长势喜人,最终结出了皆大欢喜的果实。
十七岁那年夏天,父母送我去大学报到。
我们住在一个简陋的小旅馆,旅馆对面有一个花坛,母亲在那里第一次看到了一种奇怪的花。小小的五瓣花瓣,组合成一张人的脸谱,有眼睛有鼻子有嘴巴,五官是深紫色,脸膛是浅紫色或嫩黄色。母亲对花的知识匮乏,直接称之为“人脸花”。她指着角落里的一簇花,说,这五朵,像不像我们一家?那五朵花挨得特别近,都快叠到一起了,我和父亲都笑了,说像。我点着那些“小脸”数过去,这是我,这是哥哥,这是姐姐。数完,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那之后的许多年,离别、想家成为一种习惯。
母親退休之后,慢慢开始种起了花,阳台上的盆栽从实用转变为审美。种的都是些好养的花,年份最久的当数那株海棠花。花树不高,却很结实,每年过年回家后,我会挑一个阳光充足的中午,搬两把小椅子,让父亲母亲坐在这株海棠花下,我一点一点将他们花白的头发染黑。我站在他们背后,既感伤又幸福,虔诚地祈祷年年岁岁都拥有这相同的一幕。
今年,在小区散步的时候,突然发现小区围栏下新摆了一溜花盆,花盆里边挤挤挨挨地开满了一朵朵“人脸花”。手机里有一款植物识别软件,几秒钟之后,我得知,“人脸花”真正的名字叫三色堇,我用微信把照片发给母亲看,她高兴地说,你们那里也种“人脸花”啊!我暗自偷笑,并没有纠正母亲。
早在很多年前,我家这位无暇养花的“花盲”,竟然无师自通,为我正确读出了那些“人脸花”的花语——请思念我。
(本文入选2021年湖北十堰中考语文试卷,文章有删减)
黄咏梅,作家,主要代表作品:小说集《把梦想喂肥》《寻找青鸟》。作品《父亲的后视镜》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
《意林》:“所见”是容易的,真正做到“看见”却很难,如何理解这句话?
黄咏梅:随着媒介的发达,“所见”变得容易了许多,却让讲故事的作家几乎动弹不得。既难以在纷繁的“所见”中辟出一条通往小说的蹊径,也难以在虚构的“所见”中获得读者新鲜的目光。写作者在生活中到底还能看到什么?最近,读彼得·汉德克的小说《短信长别》,小说借由主人公“我”这个年轻作家表达了关于写作中“看见”的思考,我不禁心里一颤。没有特征的东西是我们习见的,习见往往导致作家的“不见”,这是一种麻木。在“习见”的日常里获得意外的感受,需要作家保持好奇心,孤独地去看和想。我写到现在,对世界依旧保有好奇心,我总是感到对现实知道得太少了。
《意林》:您如何看待“文如其人”的说法?您觉得自己是一位怎样的作家?
黄咏梅:一位作家的个性和气质,肯定都会在其作品中流露出来,是隐藏不住的。我一直认为,一位合格的作家必须善解人意,我自认我的作品还是跟我蛮接近的,我的文字抒情性多于理性,我是一位感受型的作家。我越来越觉得“善解人意”是对一位作家的基本要求。过于强调自我,将自己的意愿咄咄逼人地强加于他人身上,这有碍于作家对他人的理解,而只有同情和理解自己笔下的人物,才能使作品拥有宽阔和深厚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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