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母

原创 网络  2017-12-17 23:13:08  阅读 1009 次 评论 0 条
  天气渐渐凉了。每年这个时节,从夏天到秋天,劳姨总会有些时日不舒服。大概是旧年腊月吃了孙子送的高丽参,今年初秋,身体好像健朗些。

  吃过早饭,劳姨把浸了脏衣服的大塑料盆搬到电视机前,开开电视,调到戏曲频道,再搬来一只小矮凳,拿来肥皂盒,一边洗衣裳,一边看电视。

  电视里正在放沪剧《庵堂认母》,版本是小筱月珍和王盘声的,那两个年轻演员,劳姨不认识。少年徐元宰旁敲侧击,试探尼姑智贞:“放生池里池水深,水上浮萍无有根。飘飘荡荡随风漾,孤独无依太凄伶。”

  这是《玉蜻蜓》中的一折,这出戏,劳姨再熟悉不过了。元宰对智贞问竹笋、问松子、问浮萍,都是投石问路,要与失散十六年的生身母亲相认。

  劳姨是个戏迷。二十岁起,跟着东家太太听了十多年无线电,文化大革命过后,又看了十多年电视,沪剧、越剧、锡剧她都喜欢看。

  第一回听《玉蜻蜓》,她哭得很伤心。和尼姑智贞相比,自己的命,更苦。智贞好歹还跟心爱之人过了两个多月甜甜蜜蜜的日子,自己只是陈家传宗接代的工具。

  四十多年前,劳姨有个很秀气的名字,玉莲,是个目不识丁的乡下姑娘。今天,那些曾经使劳姨心酸心碎的往事,已然变得遥远。

  她的目光回到电视屏幕上,元宰已解完血书字谜。她随即跟着唱:

  “听他把血书字谜说出口,果然是我儿到庵门。待我上前把儿认……

  元宰:娘啊!你可知孩儿等着娘亲把孩儿认。

  智贞:勿,勿,勿!智贞我乃是佛门修行人,出家人怎能恋红尘;今朝我若把儿认,大祸即刻要来临。状纸告到衙门去,一道禁令封庵门。前面乱棒将我赶,后面顽童跟一群。千人骂,万人恨!叫我在世怎做人。我若不把孩儿认,怎奈太伤孩子心。十六年日思夜想到如今,怎能够儿到跟前又勿认。

  ……见孩儿头戴解元巾,少年有才人尊敬。今朝我若把儿认,害他人前要低三分。亲戚朋友勿理睬,同窗好友勿接近。申家祠堂难题名,考场勿准他进门,我儿才高前程大,认儿反倒害儿身。我宁愿将母子之情心底埋,埋得深又深,让孩儿生长在世上好做人。”

  这一段,她唱过无数次,今天再唱,已不再有泪。

  三十多年,劳姨的儿子冬生十八岁。冬生不知道有她这个生身娘亲,更不知道,她正走投无路,差点流落街头。那年,有好几回,她真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冲到小姐婉贞家里,认下儿子。

  劳姨像智贞一样,对自己说:“不能啊,不能!儿子已经背了一个出身不好的包袱,再让人晓得,他是逃亡地主的小老婆生的,岂不要罪加一等?虽说我根本不是小老婆,借腹生子这种事,让冬生的领导和同事知道了,叫他今后怎么做人?认儿反倒害儿身,害他人前低三分。宁愿将母子之情心底埋,让儿在世上好做人。”

  劳姨给人家做了一辈子保姆。以前,她跟着老太太听无线电。后来,跟着太太看电视。三十几年听下来看下来,沪剧、越剧和锡剧的传统剧目,全都烂熟于胸。年轻时,她有一条脆生生的好嗓子,加上悟性好,沪剧学丁是娥、小筱月珍和杨飞飞,越剧学袁雪芬、戚雅仙和尹桂芳,锡剧学梅兰珍和沈佩华,都像模像样。东家老太太叫她报考沪剧团,她不肯,说,成份不好,还是做保姆安稳。

  如今,劳姨很少出门。只要有一台电视机、一只影碟机、一排戏曲碟片,她可以天天听戏看戏。

  劳姨瞥了一眼五斗橱橱门上映照出的面影,想起年轻时,乡里小伙子给她起的外号“大洋马”。

  五十多年前,她是丰县乡下一家佃户的女儿,名唤玉莲。出落得身材高挑、眉目如画。十里八乡的小伙子做梦都想把她娶回家。玉莲心里自是有了人。那几年的庙会,各乡的舞龙队打擂台,年年都是金柱领头的西河乡第一。金柱托人送给玉莲一个银手镯,玉莲回赠了一双绣着鸳鸯的鞋垫。

  眼瞅着,只要媒人一说合,郎才女貌,就能洞房花烛。不曾想,玉莲的爹爹得了暴病,丢下孤儿寡母,撒手去了。玉莲上有爷爷奶奶,下有弟弟妹妹,家里没了顶梁柱,一大家子顿时断了活路。金柱家倒是愿意娶玉莲,他家也是小门小户,只有两亩薄田,境况比玉莲家略好些。

  玉莲心知,跟金柱的婚事没指望了。看着母亲愁苦的面庞,她只好把心事埋藏起来,拼命干活。

  劳姨一辈子都记得金柱脸上的泪痕。每次想起,她的舌尖都能感觉到金柱泪水的咸味。

  那年,旱了很久,乡亲们愁肠百结,乡绅一筹莫展。还是老辈人有主意,说,祭天求雨吧。那年月,丰县乡下也有一两个留洋回来的文明人,知道这是迷信。乡亲的牢骚没人劝得住,不管怎样,先试试吧。不然,年底收不到租,佃户要说,谁叫你们不肯求雨?

  祭完天,照例请戏班子唱戏。《金鞭记》、《五女兴唐》,连着唱了几个晚上。最后那天唱《拾玉镯》,玉莲再三哀求,母亲才答应她去看一回。正仰头看得起劲,忽然觉得有人拉她的衣袖。回头一瞧,是金柱。

  玉莲的心怦怦跳起来,好像要从喉咙口蹦出来。她撑着发软的身子,低下头,装出平静的样子,跟着金柱挤出了看戏的人群。

  茂密的玉米地里,闹闹哄哄的锣鼓、唱腔和叫好声骤然远了,轻了,四周只有起起落落的蛙鸣。玉莲刚想问金柱有啥事,就被他一把拥进了怀里,天旋地转,她整个身子都要融化。一声霹雳在心底闪过,玉莲奋力挣开,用尽全身力气,低声说:“金柱哥,别!”金柱的手僵在那里不动了,额上暴起青筋,脸涨得通红。玉莲心软了,伸出双臂搂住了金柱。

  两人就这样拥抱着,像两尊黏在一起的雕塑。良久,玉莲松开臂膀,端详着心上人的脸。那俊朗的脸颊上,两行泪痕已经冷却。玉莲的身体像一个倒空的布口袋,滑落下去,她抱住了金柱的双腿:“哥!我对不起你!忘了我吧!”

  这年夏天,终究还是没下雨。玉莲家里倒是来了媒人。秋天刚到,玉莲就嫁进了良田千顷、有碉堡有枪的陈家。媒人说了,陈老爷虽说有正房太太,娶个小过去,就是指望传宗接代。但凡玉莲生了儿子,将来就和太太平起平坐,享一辈子的福。

  “享一辈子福,一辈子福……”劳姨喃喃自语着,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她擦干手,关掉电视,低低唱道:“东村有个温秀才,膝下无有亲小辈,今朝特地请我去,我刚他家回转来。他想另将偏房讨,勿料夫妻就闹翻,结果各人让一步,暂租女人传后代。年纪勿过三十岁,身价肯出八十块,我想奈个春宝娘……村里厢又勿是侬一个人,再讲侬家无隔宿粮,根生啊,侬今后日脚哪能办?眼前到处闹荒灾,啥人再肯债来放。要奈个女人哪能活,喉咙勿能扎起来。典妻总比寻死好,进账银洋八十块。大娘完全为侬好,切莫错过好机会。”这是沪剧《为奴隶的母亲》里,媒婆说动根生典妻的唱段。

  在东家的电视上第一次看到这部戏,劳姨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那一刻,她明白了娘的难处,不再恨娘。

  要说,陈老爷对她还算不错,大太太也还和气,不像阿必大的婆婆雌老虎那般刻薄。玉莲清楚自己的身份,一进陈府,就到针线房干活。怀冬生奶冬生那两年,也是如此。

  一怀上身孕,老爷就不再碰她。生下冬生以后,她就和别的女仆一般无二。

  玉莲最心酸的是,冬生一生下来就被抱到太太房里。她这个亲妈,只有喂奶的时候才能进太太房间。那真叫“小囡是我亲生养,为啥不能叫我娘?迭个世道算啥世道,我养儿子伊做娘”。

  在陈府的日子,玉莲守着仆妇的本分。眼瞅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听到牙牙学语的冬生管太太叫“妈”,心里再委屈,她也能忍。毕竟,天天都能看到他。

  这样的日子,都过不长。

  那年夏天,风闻解放军快要打到丰县。老爷是国军那边的游击队司令,打日本人的时候立了大功,内战的时候也杀过几个共产党。后来听说,老爷搭了出海的渔船,逃到台湾去了。

  一天夜里,玉莲被枪声惊醒。只听得门外狗叫、人喊、马嘶、枪响,吓得她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天亮出门一问,才知道游击队攻打陈府,太太带着小姐和少爷逃走了。玉莲呆了一会,想起太太说过,要逃难,就逃到上海去。她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迈开一双天足,奔上海而去。

  她常听人说起上海。遍地是黄金啊,上海娘们细皮嫩肉一把能掐出水来啊,露着大腿走路啊,电车长小辫子啊,水能自己来,灯能自己亮,做饭不用柴禾啊。

  一路上兵荒马乱的,她扒过煤车,爬过铁丝网,要过饭,装过死人,还差点被歹人糟蹋。幸亏巧遇金柱,才免遭凌辱。现在回想起来,支撑她一路到上海的信念,只有一句话:“冬生,你是娘的心头肉”。

  到了上海,玉莲找了个帮佣的活。慢慢地,金柱替她打听到了太太和小姐的下落。老乡说,太太现在靠小姐做工养活,日子过得很紧巴。玉莲向东家请了半天假,候在小姐做工的火柴厂门口。放工时分,玉莲等到了小姐婉贞。两人目光一对,未及招呼,婉贞拉着她走到僻静处,低低地问:“莲姨,你怎么来了?几时到的上海?”玉莲揉了揉眼睛,说:“听说你们日子挺紧的,我一个人,给人帮佣,日子还好过些。”说着,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一个手绢包塞给她。婉贞打开一看,见里面是四块银元,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垂下眼说:“谢谢莲姨。冬生挺好的。过几天你来看看他。”玉莲轻吐一口气,连连点头:“谢谢小姐,我走了。”

  两岁多的冬生,就此多了一个偶尔来看他的莲姨。冬生五岁那年婉贞嫁了一个共产党的干部。太太委婉地对玉莲说:“莲姨啊,这两年多亏你帮衬我们。如今我们跟姑爷住在一起,再像以前那样,恐怕不大方便”。玉莲垂下头,忍住泪,说:“您放心,我不会再来打搅。”太太点点头,道:“我会叫婉贞带冬生去照相馆,拍了照片寄给你。”

  从此,每年,玉莲都会收到一封信,里面的照片,能让她开心好多天。每个月,她都要请半天假去邮局,给婉贞寄钱。

  如果说,新社会对她有什么好处,就是让她在里弄识字班学会了认字。她念书很勤奋,真像丁是娥在《鸡毛飞上天》里唱的那样:“上课时候多集中,听取老师把课讲,每天温课到深夜,一个字好像一粒珍珠样,梦中也在背书本,有病坚持读文章,刻苦钻研勤奋读,读完小学初中上。”不对,读完小学,玉莲就不读了。东家让她读完小学已经很大度了。能不做睁眼瞎,读得懂报纸看得懂唱本,玉莲知足了。

  二十多岁的玉莲仍然像朵莲花,很是惹男人的眼。金柱当了码头工人,知道她喜欢听戏,一日,买了戏票请她看沪剧折子戏专场。

  二十多岁的金柱膀阔腰圆、浓眉大眼,走在路上很是帅气。马路上,他几次想牵玉莲的手,被她躲过了。玉莲第一次到戏院,东张西望的很好奇。今天晚上,终于能看到有名的小筱月珍、杨飞飞、王盘声和赵春芳了。

  玉莲一辈子都记得,那天的剧目,是《陆雅臣卖娘子》、《庵堂相会》、《卖红菱》和《庵堂认母》。

  演《卖红菱》的时候,金柱终于握住了玉莲的手。舞台上唱的什么,他听不太懂,只好不停地看字幕。他清楚,那个小生要做的事,也是他要对玉莲做的。他感觉得到,玉莲的手在出汗、发颤。

  舞台上,薛金春在唱:“我今日见你受此苦,我要救你出火坑门。哪怕我杀头再充军。常言道鸟飞千里无阻拦,荒年饿不死手俭人。我已经害你受尽六年苦,再害你一世我心不宁。……倘然侬跟我景春走,苦苦恼恼一道蹲。我垦荒地侬烧饭,我做生意侬当称。为了侬妹妹今后想,哪怕我讨饭养活无怨心。双手劈开生死路,康庄大道等侬行。

  范凤英:哥哥劈开生死路,康庄大道等我行。对!天上无没跌煞鸟,地上无没饿煞人,我俩尚还年纪轻,能扛能挑还能拎。倘然你做摇船汉,我也能扭扭一根橹浜绳。倘然你上山捉柴去,送茶送饭我担承。穷做穷来苦做苦,也无没冷言冷语刺我心。就是穷得饭来讨,要比张家胜十分。打定主意跟侬走,走出张家火坑门。”

  那一瞬,玉莲的心都要化了。能跟心上人远走高飞,成双成对,该是多么幸福啊!可是,自己已经不是原先的自己了。最要命的是,这年月,男女结婚,可不是写张婚书、拜个堂摆个酒这么简单,要单位开证明的。没单位的人,要到居委会开证明。在上海做久了,玉莲也晓得各种政策。若是她去开证明,居委就要派人到老家调查。虽说陈家什么名分也没给她,万一被查出来,她跟逃亡地主生过儿子,能有什么好结果?去年,17号的保姆阿芳,被外调的人到她老家查出是地主小老婆,马上成了镇反对象,发配新疆改造了。

  她也想跟金柱一起逃,可是,她的户口登记在东家的户口本上,她能逃到哪里去呢?范凤英还可以跟薛金春私奔,下半辈子有个伴。自己这辈子,看来只能当保姆了。

  最后一场折子戏是《庵堂认母》,看得玉莲珠泪涟涟,手绢湿透。

  散戏了,金柱拉着她的手不放,眼神像刀子一样,几乎把玉莲的心都要剜出来。玉莲浑身颤抖着,想挣脱金柱的手。这男人索性把她紧紧搂住,再也不肯放手。

  “玉莲,嫁给我!嫁给我!”

  玉莲呜呜咽咽地哭了:“金柱,我不能!我已经是陈家的人了。”

  金柱压低了声音咆哮:“什么陈家的人!陈家把你当过人吗?”

  “金柱哥,若是有来世,我下辈子一定跟你。变牛变马,也要报答你。”

  “我不要下辈子,只要这辈子!”

  “我的身份,会连累你……”

  金柱胸前的衣襟被玉莲的泪水打湿了。良久,他松开玉莲,长叹一声:“也罢,这辈子,你就当我的妹子吧!”说罢,大踏步走了。

  躺在保姆间窄窄的床上,在静悄悄、湿漉漉、散发着霉味的黑暗里,玉莲用低到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躲在被窝里唱:“我也想,欢欢乐乐过光阴,可是我虽有心来不由身”,泪流满面。

  从此,玉莲咬定牙根,今生今世不嫁人。况且,她还要赚钞票贴补太太小姐。冬生,是她们带着呢。

  十多年光阴就这样过去了,玉莲变成了劳姨。一年夏天,外面贴满了大字报,里弄里,高音喇叭天天响得叫人心脏吃不消。一天,一帮红卫兵抄了劳姨东家的家,东家先生和太太被抓去批斗,一家人被赶到汽车间里住。东家太太泪眼婆娑,对她说:“劳姨,我们请不起你了,也没地方给你住,你回乡下老家吧!”劳姨也哭了,说:“我还有点积蓄,小弟是我一手带大的,如果你放心,我带小弟到外面借房子住。”东家太太跪倒尘埃,颤声道:“劳姨!你就是我家的薛保和莫成啊 !”劳姨慌忙扶起她,竭力安慰。

  那艰难的十年,多亏金柱夫妇收留了她和小弟。无法直接给予冬生的母爱,劳姨都倾注到了小弟身上。她在水产厂剥过虾仁,在马路上捡过废品,也偷偷地给几家相熟的人家做过“走做”,就是现在的钟点工。不管日子有多艰难,每个月的5号,她都会到邮局寄钱给婉贞。最少的一次只寄了10块钱,那是她卖血换来的。听说,因为娶了逃亡地主的女儿,婉贞的丈夫也被揪斗了。

  十年过去,东家夫妇平反了,花园洋房,上头落实政策还给他们了,劳姨回到那里,继续做保姆。

  最让劳姨开心的,是收到冬生的结婚照。她把这张照片夹在硬皮封面的笔记本里,藏在枕头底下,一有空就拿出来端详。后来,结婚照换成了孙子的满月照、周岁照。

  又是十年过去,东家举家移民美国,把劳姨托付给了东家太太的妹妹家。劳姨在那家住了七年,依然手勤脚健做个不停。有天早上,劳姨照常为全家人做早餐,热牛奶,她瞟了一眼日历,那上面的农历日子让她想起,今天,是我实实足足的六十五岁生日呀!劳姨发了一阵呆,偷偷落了几滴泪。

  她开始琢磨,怎么跟太太和小姐提认冬生这件事。

  可惜,冬生不是元宰。越剧《玉蜻蜓》里的元宰“劝寄母”,唱得多好啊。唉,做人和唱戏毕竟不是一回事。现在是新社会,不允许一个儿子有两个娘。

  那一年,她时常会不经意地哼起“劝寄母”,东家太太听到了,说,你学得真像尹桂芳。

  就在她思念儿子,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陈太太过世了。

  《庵堂认母》里,智贞和元宰分离十六年后母子团聚,劳姨和儿子冬生分开四十六年,才得以母子相认。

  冬生茫然地看着这个天上掉下来的亲妈,不敢相信姐姐婉贞告诉他的故事。劳姨怯怯地走近他,想摸摸儿子的手,他下意识地缩了回去。

  那一刻,藏在冬生眼眸深处的陌生,令劳姨心碎。

  她不怪儿子。

  她也不怪陈太太。当年,若不是陈府要她,爷爷奶奶弟弟妹妹和娘亲都得饿死。说好了是给陈府传宗接代的,这么多年,婉贞小姐一直寄照片给她,没把她当下人。

  劳姨觉得,自己还是有后福的。她拉扯大的小弟从美国寄来好几封信、打来好几次电话,要接她过去养老。冬生夫妇对自己也不错。虽说他们搬进了新房子,隔一两个礼拜,冬生都会来看看她。居委会的小李,隔三差五也会打电话过来,昨天上午还来过电话。劳碌了一辈子,总算可以在自己家里养老。更难得的是,自己脑筋清楚、手脚健朗,生活能自理。就是这半个月有点便秘,这两天有些头晕。她决定,今天晚上,一定要给冬生打个电话。候他有空带她去看医生,查一查头晕要紧 ,再开点润肠的药。

  劳姨过干净衣裳,晾到阳台上。风吹到脸上手上,已是有些凉意。

  晾好衣裳,劳姨找出越剧《玉蜻蜓》的碟片放进影碟机,快进到将近结尾处,听王君安唱的元宰“劝寄母”:

  “寄母!涛涛东海万丈深,不及我生母茹苦养母含辛,寄母独撑旧门庭,一片片爱子之情慈母恩。寄母呀!孩儿虽非你亲生,总是申家一孤丁,天夺父寿天作恶,留下了一泓苦酒母子们饮不尽。寄母你盼父不归怨恨深,生母是青春埋葬在佛门,孩儿我血团婴儿抛雪地,险些儿刚到人间就丧命。养母抚育十六年,孩儿方得长成人。”

  便意上来,劳姨进了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她用了点力气。过了一会,她“嗯”了一声,倒在地上。

  房间里,影碟在转,音箱在震,朦胧中,劳姨已听不清唱词:

  “寄母啊!你要消旧隙化恻隐,念生母与你同病也同命。从今后,寄母养母生身母,孩儿自当尽孝心,倘若寄母不宽容,眼前好事化灰烬,生母死寄母亡,辜负养母苦含辛,子欲事亲亲不在,孩儿何必得贪生,徐府门第断后嗣,申家香烟继何人,玉也焚,石也焚,不留美名留话柄,娘啊娘你手摸胸膛再思量,总不如三母一子乐天伦。”

  两天后的上午,居委小李照例给独居老人一一打电话。劳姨家的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小李想,劳阿姨大概出门买东西了。下午,小李再拨电话,还是没人接。他赶紧跑到劳阿姨家敲门,没人应。打劳阿姨儿子的手机,说是三天前联系过,现在马上赶过来。小李电告户籍警小张,小张很快就来了。两人一商量,决定先请锁匠开门。

  进得门去,客厅和卧室都没人。卫生间的门虚掩着,推一推,很沉。从窄窄的门缝里,小张看到劳阿姨仆倒在地,裤子褪在脚下。

  劳姨的葬礼很冷清。低回的哀乐中,专程从美国回来的小弟哭得很伤心,冬生也掉了泪。

  (责编/朱 近 插图/谢 颖)如您使用平板,请横屏查看更多精彩内容,本站为无忧岛资讯个人官方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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