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馒头片,她们剥橘子吃,不约而同地将橘子皮丢在火上烤,一会儿,满屋子香气迷人,跑满了烟子。那男孩子放下书,从里屋走出来,一言不发地去打开窗子,一股清凉的冷气扑进来,房间的气息顿时一清。
罗衣和朱锦都笑眯眯地瞅着他,他对着窗,静立如仪,一会儿关上窗子,经过她们时,伸手亲昵地摸一摸罗衣的脸,顺带着摸一摸头发,走开了。不知为什么,眼前的这些,叫朱锦心里格外一动。
罗衣无知无觉,开始忙晚饭,从窗下一只铁架上依次取出锅碗瓢盆,还有佐料,诉说道:“你看看,北方么就是这样子的,吃的东西好少,天气又坏,冬天哦哟寒苦极了。那天我听一个河北同学吃饭时说,自小不会吃鱼,嫌鱼刺多,吃鱼么就吃个带鱼。带鱼有什么好吃嘛?”
朱锦深有体会:“我初来的时候,慕名买些豌豆黄、麻油散子、韭菜盒子,来尝一尝,味道实在是——不是普通的不好吃。不知道怎么能做得这么难吃,也是本事。”
“告诉你,我最喜欢吃虾的,椒盐炸虾、白灼海虾、麻辣龙虾,即便只是我家普通的一碗盐水河虾,加点葱韭炒,不知道多馋——这边买不到河虾的。”罗衣嘟著嘴,对着朱锦如泣如诉:“蔬菜么也一副岁月沧桑饱经风雨的老模样,一吃饭我心里就要难过死了。我馋金花菜,馋得要死要活。”
“难怪说,一个人的胃是最忠实的乡愁。”
朱锦看着罗衣粉嘟嘟的脸,娇滴滴的嘟囔——任何人都会由衷地喜欢罗衣这个人,还有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的故事。凡人之中,人群里实在太难得见到这样一对佳人,活在实践了的山盟海誓中,任谁都会对他们生出敬意来的。
罗衣想起来问起朱锦——你的故事呢?情感方面,未婚夫?男朋友?做什么工作的?怎么认识的?朱锦在她一连串的排比句下,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然而,她听见一个清晰的声音,在清清淡淡地回答罗衣:“我们订过婚了,他是做电脑软件行业的,在美国留过学。年纪比我大许多。他从前有过一次婚姻,很短暂,丧妻之故罢,我从来没问过。他人很好,心最善良。但我们见面好少的,他天南海北地出公差,难得在北京。”她听明白,这是她自己的声音,这样出口成章地描绘雷灏。丧妻,青春丧偶,鳏寡孤独——她心里这样愿意他的处境。
“他是我的初恋。因为从小没有父亲的缘故吧,我喜欢年纪大一些的男人,有安全感。”朱锦这样描绘她和雷灏。为了消除罗衣眼里的阴霾,消除罗衣对比她大十岁、经历过婚姻和丧事的未婚夫的排斥,她说得更多,说他帮了她多少,顺便讲出他和她的相识之初,她那时候对舞台、古装戏,厌倦透顶,对人也厌倦透顶,雷灏出现了,带她来到北京读书——这个版本全是真实的,一句谎言都没有。
“原来你是学戏剧出身呀!难怪的。”罗衣恍然大悟,热切地说:“你第一天走进教室,就有鹤立鸡群之感。我看见你,就觉得好想要认识你⋯⋯”
朱锦难为情地一笑:“要说,你也是我的‘初恋’呢,我打小就没有能力和同性做朋友。”
“嗯,其实我也从不喜欢和同性做朋友,她们唧唧歪歪,小眉小眼,若相识久一点,最积极是做你的污点见证人,无师自通地擅长造谣诽谤,落井下石。我也从小没有女性朋友的。连跳橡皮筋都是我一个人。”她眉开眼笑地自嘲:“所以我十五岁就有了这个男朋友,嘻嘻!”
“贾宝玉就讨厌嫁人了的女人和老了的女人,认为她们恶毒,做女儿家时是宝珠,嫁给泥浊的男子,蒙了尘,就成了鱼眼珠子了。他根本是对极了。”
“要我说,年轻女孩子难道不恶毒吗?只是颜色正好,什么都能让人原谅一下而已。人总是恶的。只是老婆子没了颜色,恶起来格外叫人生厌。”
朱锦心里一惊,她顿时明白是小觑了罗衣。她的恬美之下,原来心里也隐含沟壑。
她挽回道:“也不是全部的人,那样子人都没法活了。呃,我好喜欢老了的女人,譬如我母亲。”
“我连我母亲都不太喜欢,她们那一辈的人,红卫兵出身,脾气又粗鲁,性格又自私,我在她身边真是呆得够够的。我从小就想着长大了离开家,嫁人远走,一辈子再不生孩子,不操心了。”
朱锦柔情蜜意地打量著炉火边这个双臂雪白、乌发如坠的女孩,她说话的样子永远都是在撒娇,在可心可意地对你撒娇,你油然地就要宠着她,想着万一她有错了,一定要担待她,不计较。她还认出她骨子里的那个“妖物儿”,她好吃懒做,自在散漫,懒得和这世上凡事较真的憨厚。朱锦全心全意被这一派天然的“妖物儿”给迷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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