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锦瑟(33)

转载 网络  2018-11-13 22:22:14  阅读 2122 次 评论 0 条

刺身端上来,雪白的碎冰上卧著金黄的三文鱼,桃花瓣一般的北极贝。还有青梅酒,温好了的,装在小巧的瓷瓶里,细长的瓶身上绘著竹叶。他将酒杯斟满,轻轻地递了一盏在她面前。净长的手指,白皙的秀气的手腕,还有他仪容修整的脸庞,在灯下,很漂亮的男人,尤其这么陪着小心地呵护他。当然了,他做惯了,对谁都一样。她想得出他对待他的妻儿、双方父母的殷勤。他天生就是个多情的人,对谁都有一腔好意。

她霍地站起身,一抬手就去摘外套,水杯被那股风扫过,落到了地上,她不管,抽身就走。袖子被一股力扯住,她怒冲冲地挣一挣,挣不开,那只手又握住她的手,暖暖的一只手,带着哀求和什么都懂得的体恤,紧紧地握着她。

朱锦昂着脸,僵在过道上,手臂被他扯成一道直线,依然头也不回。只听他软软地说道:“不要走。求你,别闹了。”

那声音里有着一万种告饶,到底让她不走了。

她重又坐下来,当顶的纸灯笼的光照下来,笼著这小小的桌几,相对的两人,竟然也有一种相依为命的凄清和亲密。他们仿佛没有退路了,彼此都被逼到尽头了,这个年过得太苦楚。

她头一回听他这么详细地提及他的妻子,涂静──她当然是雷灏年轻时的恋人,故事都是很久以前开始的。涂静是IT业界最早一批做软件开发的女性,他们两个人曾经合作写过一个程序,至今还在计算机上被广泛使用。现在他经营的公司,最早的时候,她也是创始人,后来她就回家生孩子、养孩子去了。最大的嗜好是下象棋,现在,孩子也能陪她下棋了。听起来,没有一句对妻子的不满意。

他在灯下,低着声音,慢慢讲给她听。清酒一杯一杯地喝下去,他甚至摸出手机,打开相册,糊里糊涂地递给朱锦看照片。那女子不难看,很有气质的一个人,亮晶晶的一双眸子,高颧骨,宽腮帮,薄削的嘴唇,那张脸看着就是一个聪敏、精明能干的人。浓密的齐肩披发。已经不年轻了,额头、眼尾、嘴角皆有细密皱纹,连手都看得出年纪了。朱锦的目光恶毒、好奇地挑剔对方──真的谈不上女人味。不打扮,不修饰,也不会穿。然而,一眼望去,是个很有气场的女子,更是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存在,也触动她心里许多不能言表的恶意。照片里还有他们的孩子,一个生得很漂亮的小男孩,目光清亮,圆头大耳的,看起来被教养得极好。

她将手机从桌面推过去,端起酒杯,兀自一杯一杯饮下。看见他的妻子和孩子的照片,似乎应该感觉同病相怜罢。实际上,她却是心头一片苍茫。她想起母亲的话,不过是隔了一天一夜,此时想起来,她的每句话都是对的。对极了的金玉良言。她还离家出走跑到北京来,可不是送死来了吗?什么都挡不住她这颗为非作歹的心。现在他就在她面前,她才搞清楚:其实她并没有任何办法,也没有任何未来。特别狠毒的事体,无论对她自己还是对别人,她其实都做不出来。

他伸过手来,轻轻地握一握她。

“我想,她应该知道我不对劲很长时间了。我们只是都在酝酿,怎么来谈话。涂静是个自有主见的人,很有前瞻性,我想,她考虑清楚所有的事情和后果后,我们会有一次摊牌的谈话。”面对她费解的神情,他苦笑一下:“没办法。涂静太聪明了。她性格就是这样的。”

这大概也是他会喜欢她的原因,因为她是天然的一个人,不是工业社会里的产品、格式化的人。她是清澈的,看得见底。

酒入愁肠,带给人微醺的醉意,愁苦依然是愁苦,只是那愁苦不再是硬生生地,残忍地,石头一样充满尖锐的棱角,刀锋一样割着人。酒里的愁苦是绵软的,稀里糊涂,仿佛再多的苦都能受着。

她一笑:“我这趟回家,几乎和人订婚了。”

他听了,面上的神情一变,怔怔地看她,没答话,看起来很是震动的样子。

她说:“我妈说我在作死,自寻死路,我们还吵了很多架。一个年谁都没过好。”

他低声道:“我了解。”

“你不了解。”朱锦摇摇头。这时候想一想那个男孩,想一想他时时刻刻陪着小心的样子,让他不要再来了,他默默地走远,走上石桥头的那个背影。这时候想起来,只觉得诛心的难过。还有母亲,她看得见当她离去后,母亲坐在她睡过的床头发呆的样子。从前她有指望,现在她没有指望了。招惹上这么一个人,她把她那点微薄的指望生生地全都毁掉了。

仿佛回过神来,这一刻,她充满揪心的痛楚。人的情,缠绵的欲念,仿佛没奈何的一种病,那些痴念,如刀锋上的蜜,人的本能便会舔上去的,舌头被刀锋拉得鲜血淋漓,兀自沉醉不已,因为蜜叫人满口甘甜。坐在对面的男人,漂亮的风度出色的男人,这全是她心甘情愿的。她的心甘情愿,全掩藏在她的怨天尤人、横竖和他过不去的背后,折腾了这么一个冬天,她总算明白,她内心并没有能力离开这个人。

“我不再住你的公寓了,我会把钥匙还给你,这几天我就找房子搬出去。”她欻忽一下,站起身来,拿起外套。他也跟着起身,一脸难色。她摆摆手道:“你不要跟着我。你也跟不远,我走我的,你走你的。我们不要再纠缠了。”

他便真的坐回原处,默然地看她拿着大衣走出去,外头的风还在呼啸,黄沙漫天,朱锦浑然不觉地走回公寓。

开学了,她又恢复了从前的习惯,一趟一趟地随着罗衣放学回家,分享她煮的年糕、糍粑、腊肉蔬菜、家乡寄过来的头一拨新笋。风沙漫天的天气,门窗紧闭,然而,房间的空气里也充满了黄尘味道。未婚夫埋首在一堆资料之间写论文,偶尔发出一声:“丫鬟,添茶!”罗衣便流利地去将茶杯添满,回来依旧陪着朱锦,聊天,晒太阳。男孩子在里屋写到得意处,又会油然地叫起来,唤丫鬟来,将字句指点给她看,是这寒苦、黄尘弥漫的斗室,然而,有一种愉悦的、会心的、自得其乐的气场笼罩这小屋,两个人会同时笑起来,感染著仓皇里的朱锦。她端详著女友的生活,永远被这样的气场不由分说地说服,永远绝望于──自己为什么就做不到?为什么就坦然不起来?她这个裁缝的女儿,永远抠抠唆唆、算算计计,拿一杆秤称著情感的得失,权衡著付出和得到,其间的利与弊,她矫情的自尊心限制着她。为什么她就不可以如罗衣那样,坦荡地爱和付出,欢愉地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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