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锦瑟（35）

在清晨和黄昏，地铁口湍急的上下班的人流中，那个穿衬衣、长裤的女孩子，她就是朱锦。一身衣衫折出无数的褶皱、镂空、破洞，裤管剪断，一长一短，搞出了无数的名堂和小花样，看起来有无数的袖子、口袋、裤管，却依然穿得衣不蔽体。脖颈和手臂上佩戴着琉璃小挂件，脸上刷著胭脂，耳朵里塞著随身听，神色漠然，步履敏捷，和那些一同挤出地铁，走进公司大门打卡机前的年轻的公司白领、时尚从业者们，没有任何区别。

现在，她在一家电视台的时尚频道供职。她这样的女孩子，没办法，命中注定跳不出文艺这个巢窠。在商学院兜了两年，看起来，雷灏为此花下去的不菲的学费，到底没有派上任何的用场。朱锦对于那些货币、金融、商业律法，天生就有一种无知无觉的木和盲──根本上，她从来没有搞懂过这些东西，也没有产生过要懂的念头。

她所供职的频道，从早到晚播放的节目大致是：瑜伽、美容、成功女人访谈、纽约、巴黎、米兰的最新一季时装秀，化妆品，时装广告彩页，黄金时段则主攻娱乐八卦内容，中外明星达人一概动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人物访谈呢，自然是影视明星，行业精英，是充满了物质标签、奢华拜金的一个时尚频道，采访、写稿、拍摄、编辑，连朱锦也一上手就会了，三五个月做下来就自己策划专题。她并不怕忙，怕的只是闲下来面对的无尽空虚：新的公寓，新的城市，她独身一人。每天回到家的路途是一趟探险，她不认识路，只执着地认准公寓楼后面一座金黄色的高楼，夜晚的塔尖流光溢彩。深圳的冬天大风浩浩，吹拂过街边的灯市、楼宇、街边浓绿的榕树，她走着走着就迷了路，榕树搭建的穹窿，在暮色里暗下来，像一个无处突围的迷咒。她双脚生疼地蹬著高跟鞋，走过一个个人流湍急的红绿灯路口，四周的楼宇、空气里的嘈杂，全都是陌生的。她恍惚地等待着天黑，等待城市点灯的时刻，那个金黄色的塔尖，就会浮现在灯海之上。她向着那座通体透明的高塔走过去，途经无数走错了的路口。每一晚回到公寓，掏出钥匙顺利地将自己放进门去，都是一趟冒险旅程的侥幸结局。朱锦一个人玩这个游戏，乐此不疲。

她采访各行各业里，出类拔萃的精英女性，每个人在书面显示、数据排行榜里，都是幸福的人、成功的人。事业出色一眼即见，论及个人生活，结婚了的女士一律夫驯子孝。单身女性呢，则拥有独立自我，骄傲性情，不肯为任何人折衷改变一下自己的个性。她们成功人生的经验，亦是千人一面：努力！坚持！勤奋工作！至于，一路行经的往昔伤痛，从人海里冒出头来的心酸曲折，都对世人对自己瞒得滴水不漏，随便问什么，得到的都是既定的标准答案。朱锦微笑地坐在被访者的面前，眼睛看着对方的眼睛，客气地倾听着，随时执笔记下她们的金玉良言，唯有她嘴角的微笑，在戏谑地鼓励受访者：“好吧，你撒谎吧。我听着呢，你说的我都信，然而──我知道你在撒谎。”

这类时尚媒体的香艳文字，回炉鎏金的吹捧写照的背后，全是窃窃私语、漫天绯闻，诽谤和非议，同时，每个人也张开耳朵吸收每一则流传在坊间的绯闻。金融区的高尚写字楼，每个人非得叫一个英文名，否则不能行走江湖，总之，充满了噱头。然而，网络论坛里的娱乐八卦，明星背后的隐秘；富二代们长篇累牍地连载穿戴吃穿用度的炫富帖，引得千千万万的点击率，边看边骂边羡边恨──所有主张物质赞美财富的媒体，再是美其名曰，其根基和精神，大抵源于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