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毛尖 摘自:读者
叫着叫着,爸爸妈妈真的成了老爸老妈。一辈子,他们没有手拉手在外面走过,现在年纪大了,老爸终于在过马路的时候会拉起老妈的手。不过等到了马路那边,他马上又会放开手,好像刚才只是做好事。
老爸老妈有一个20世纪60年代的典型婚姻。妈妈去爸爸的中学实习,应该是互相觉得对路,经人介绍认识,然后就结婚,各自忙工作。我们都是外婆带大的,我在整个童年时代,都从来没有见过哪一家的父母会在星期天带孩子去逛公园。那时候,一个星期只休息一天,国家为了电力调配,妈妈所在的无线电行业是周三休息,爸爸和我们是周日休息。而平时呢,爸爸总是在我们差不多上床的时候才回家。一家人团聚的时间本就非常少,好不容易有个休息日,妈妈要做衣服、补衣服,爸爸要接待他的同事和学生。
和所有那个年代的人一样,爸爸妈妈做过的唯一私人的事情,就是生下了我和姐姐。我们都住在外婆家,小姨和姨夫也住外婆家。小姨负责买菜,妈妈负责做饭,外婆照看我们,男人不用承担任何家务。爸爸回家就吃个饭、睡个觉,天经地义,还赢得外婆的尊敬:“男人在家待着还叫男人啊!”在一个大家庭里,女婿其实是和丈母娘相处的。而等到外婆家的大院子面临拆迁时,爸爸妈妈才突然意识到,以后,大家得各自独立生活了。更令他们感到手足无措的是,他们以后得24小时面对彼此——他们都到退休年龄了。
结婚三十年后,他们告别外婆家的公共生活,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小家庭生活。很自然地,他们吵架不断。离家多年的我和姐姐就经常接到妈妈的投诉电话:“让他去买菜,买回来十个番茄、两斤草头。两斤草头你们见过吗?整整三袋。算了,以后不让他买菜了。买饼干总会吧?也不知道哪个女营业员忽悠他,买回来包装好看得吓死人的两包饼干,加起来还不到半斤,却比两斤饼干还要贵……”老妈在电话那头叹气,最后就归结到老爸的出身上去,“地主的儿子,没办法!”
没办法的。爸爸重形式,妈妈重内容,一辈子没有调和过的美学原则,到了晚年,变本加厉地回到他们的生活中来。爸爸的房间是国画、名花、新家具,妈妈的房间是缝纫机、电视机、旧家具。妈妈把院子变成野趣横生的菜地,爸爸把客厅变成一尘不染的书房。媽妈出门不照镜子,爸爸见客必要梳洗,用妈妈的话说,不涂点雪花膏好像不是人脸了。他们总是一前一后地出门,每次都是妈妈不耐烦地等爸爸,搞得小区里的保安在很久以后才知道他们是一对夫妻。不过,他们这样各自行动多年后,倒是被爸爸概括出“一前一后出门法”,并且在亲戚中推广,中心意思是,一前一后出门,被小偷发现家里没人的概率大大降低了。
老妈知道这是老爸的花头,不过,她吃这套花头。这么多年,老妈总是让老爸吃好的、穿好的,早饭还要给他清蒸小黄鱼。家里的电灯坏了,老妈换;电视机坏了,老妈修;水管堵了,老妈通。老妈永远是操劳的那一个,而老爸就为老妈做一件事——每天早上,从老妈看不懂的写满英文的药瓶里,拿出一片药:“喏,吃一片。”老妈吃下钙片,擎天柱一样地出门去劳动,遇到天气不好,她还不吃。在老妈朴实的唯物主义世界观里,钙是需要太阳的,所以,她只在有太阳的日子里补钙。
妈妈在菜园里忙的时候,爸爸在看书。爸爸有时也抱怨妈妈在地里忙活的时间太长,但妈妈觉得,两个人都待在房间里做什么呢?我和姐姐鼓励他们去外地、外国看看,但他们从来没有动过心。我有时候想,也许他们还在彼此适应。下雨天,妈妈没法去菜园子干活的时候,爸爸就会出去散步很长时间,他说下雨天空气好。
老妈也曾努力让老爸学习做点事。两年前,老妈的眼睛要动手术,她一点没担心自己,只担心住院期间老爸怎么办。她让老爸学习烧菜,她在前面示范,老爸就在后面拿本菜谱看。老妈菜刚下锅,他就一勺盐撒进去了,然后老妈怒火冲天,二人不欢而散。老妈在手术后的第二天,就戴着个墨镜回家做饭。我和姐姐说我妈命苦,小姨却觉得,要不是我老爸,我妈不会好得这么快。这是那一代人的相处方式吗?不过老爸拍的老妈戴墨镜烹制红烧肉的照片,虽然有一点魔幻现实主义色彩,但很有气势。
今年是他们结婚五十周年,我和姐姐在饭桌上刚提议办一个金婚纪念,就遭到他们的共同反对,好像他们的婚姻上不了台面似的。五十年来,爸爸从来没有给妈妈买过一朵花,有一段时间,他在北京学习,给家里写信,收信人也是外公外婆。他从北京回来,也没有带特别的礼物给妈妈。爸爸说,你妈只喜欢油盐酱醋,买什么都难讨她欢喜。她也几乎不买新衣服,爸爸不穿的长裤,她会改改自己穿。家里两个衣橱,爸爸的衣服倒是占了一大半。每年梅雨季节过后,我们有个习俗叫“晾霉”,也就是挑个艳阳天,把所有的衣服被子晒一遍。爸妈年轻时候的衣服也会被拿出来晾晒,爸爸的衣服明显比妈妈的多。妈妈只有一件碎花连衣裙,她特别宝贝,这件衣服不是她结婚时穿的,也不是爸爸买给她的。我和姐姐在青春期的旖旎想象中,一直把这件衣服想象成一件特殊的礼物,来自妈妈结婚前的某个恋人什么的。很多年以后,帮他们整理老照片时,我才发现,这件衣服是妈妈在爸爸学校实习时穿的。他们六个实习老师在宁波四中门口拍了这张照片,笑容都看不太清楚了,但小碎花裙摆在飞扬,妈妈那时候一定非常快乐。
跟小津电影中要出嫁的姑娘一样,她把小碎花连衣裙收起来放进箱子的时候,就把自己交给了另一道口令,这个口令没有她撒娇或任性的余地,这个口令让她只知一味付出。即便在她生气的时候,也会把晚饭给爸爸做好,因为骨子里,她跟外婆一样,觉得一个男人应该把自己献给工作。
这就是我的老爸老妈,他们现在都已年近八十。因为爸爸做了虚头巴脑的事情、买了华而不实的东西,他们还会吵架,吵完,妈妈去菜园子消气,爸爸继续等妈妈回来烧晚饭。这辈子,爸爸只学会工作,没学会当丈夫。不过,当我看到现在的影视剧里尽是些深情款款的男人时,我觉得我爸这样有严重缺陷的男人,比那些为女人抓耳挠腮、殚精竭虑的小男人强多了。而老妈,用女权主义的视角来看,简直是太需要被教育了,但是,在这个被无边的爱情和爱情修辞污染了的世界里,我觉得老妈的人生干净明亮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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