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秋意深沉。我独自来到莱茵河畔寻访贝多芬的故里,站在波恩的一个小院子中间,拍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座半身塑像。塑像的旁边是几棵银杏树,橙黄的叶子像月光一样洒落下来。
上大学时爱听贝多芬的《命运》,觉得世间一切皆可抗争。如今我也爱听他舒缓的《月光》了。
波动的涟漪,冥想的柔情,悲伤的吟咏,还有阴暗的预感,一切都在舒缓的节奏里变得柔和。
然而,那个骄傲的灵魂没有因为它变得柔软而失去光华。在这首奏鸣曲里,贝多芬留给世人的不只有月光洒向海面的宁静,还有面对风浪时的无所畏惧。
走上山冈,穿过河流,每日奔波于人世。我能想到的痛苦之源无外乎两种:一是恶挥之不去,二是美求之不得。不同的是,在面对痛苦时,有的人甘于沉沦,有的人迎难而上,有的人不知所以,而我选择了安放。
从此各尽天年,我与命运井水不犯河水。
我把余下的生命放在“月光”里。那里没有命运急促的敲门声,没有我对人世间种种不公的控诉……有的只是月光照进门扉时的从容不迫,以及揽下即将发生的所有悲剧的勇气。
或许是受了上天的眷顾,贝多芬是先有《月光》,后有《命运》的。《月光》最后一章的相对激烈甚至可以说是《命运》的前奏,而我却阴差阳错,先接受了《命运》的狂风暴雨,然后才沐浴《月光》的宁静,像是从命运的伤害中复原,又像是克利斯朵夫遇见了葛拉齐亚。
寂静的夜晚,我独自坐在书房里听贝多芬。想起两百多年前,有人评价他的乐曲里闪动着刺透暗夜的光芒,而来回摇摆的巨大阴影摧毁了人们内心的全部感受,只剩下无尽的渴望所产生的痛苦。
当月亮从云端升起,我愿我的痛苦如大海里的波涛,而我的灵魂是海面上的月光。它们交错、起伏,但是互不怨憎和沾染,彼此温柔以待。
曾经酷爱《命运》开篇的惊心动魄。那著名的“三短一长”,在战争年代与莫尔斯电码里的“V”有了紧密的关联。它不仅代表正义的胜利,还象征着一个下坠时代的反转与上升。
而现在,我的生命中没有敌人,我看到的只有人,一个个在灵魂深处手无寸铁的人。没有谁是我需要战胜的。我没有时间浪费在扼住命运的咽喉上了,我有自己的咽喉,我要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
当我历经沧桑,我深信我的生命就是我所热爱的一切。我深信我要操心的英雄主义是我为自己所热爱的一切做了什么,而不是痛苦对我做了什么。
我承认痛苦的意义,但并不接受它。我不与痛苦搏斗,也不与它同流合污。我期望精神上有一个决然的我,不受痛苦的引诱与胜利的蛊惑,不被它们牵着鼻子走。
尼采说,没有音乐的生命是没有价值的。回首往昔,我这一生中最大的悲剧或许就是热爱音乐却在这个领域一无所成。然而这并不妨碍我喜欢贝多芬,喜欢那些能够用音乐表达自己并收藏时间与风景的人。
我的幸运是,我时常在这些人的热爱里看到我的另一种生活与宿命。他们都是别人,却又都是活在这世间的另外一个我。
照片中贝多芬立于暗处,但在我心里,他一直在光明之境。因为那超越凡俗的音乐,他是我心中永远的光明之子。
我相信人类的文明开始于音乐出现的那一刻。音乐是人类的神迹,万物的母语。它像时空隧道引渡一切。它对应灵魂的知觉,最大价值是对记忆与人的唤醒。它是世界上唯一不需要翻译的语言。
(大浪淘沙摘自廣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追故乡的人》一书,匡 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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