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机时代的爱情

转载 网络  2023-05-24 23:10:04  阅读 683 次 评论 0 条

 

 

☉阿 缺

生活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糟糕呢?严妍在被撞飞的那一刻还在想。

要说时间点,肯定是陈彦出车祸的那一天。但哪怕他躺在病床上,全身插着软管,透明的液体像蚯蚓一样涌进他的身体;哪怕他3年来只剩呼吸,没有意识,她也没有如此绝望过。那时,她只是难过和自责。

尤其是,当医生告诉她,可以通过植入脑机芯片治疗陈彦时,她的难过和自责都消失了。

“就是有两点,你得好好想想。”医生观察她的表情,斟酌着说,“首先,手术有点儿麻烦,但整体比较乐观。其实脑机技术已经很普遍了。我看严小姐的职业是编剧,创作时也在用脑机头盔吧?我们做临床手术,也得戴。”

严妍点头,这座城市里有一半的人都在用脑机头盔。那玩意儿像被掏空内脏的刺猬,内壁光滑,外壳上布满了粗细不一的电极。

它能解读脑电波,再反馈给大脑,让大脑知道哪些事情该做或不该做。

医生继续说:“人体和机器一样,可以精准控制。只是以前我们不知道打开这部机器的方法,BCI(脑机接口)技术出现后,我们才有打开这部机器的钥匙。”

严妍试图跟上医生的逻辑。“你是说,我男朋友只要戴上脑机头盔,就可以醒过来?”

医生摇摇头,说:“我们尝试过,不太行。陈先生是脑干大面积梗死,大脑活动停止,再加上隔着颅骨,无法接收头盔的电波反馈。我们提供的解决方法,是侵入式脑机接口。”

听起来也很简单:把脑机头盔做到足够小,植入脑中,代替休眠的脑区域,重建神经冲动。它不仅能读取脑电波信号,以此来控制外部设备,比如机械臂,还可以进行精确的电刺激,让大脑产生特定的感觉。

严妍只剩一个顾虑:“你是说,手术有风险,是吧?”

任何事都有风险,只是在这个年代,任何事都可以被量化。

31.2%。这是陈彦做手术失败的概率。

严妍可以接受。反正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陈彦继续躺在病床上,陷入永恒的意识黑渊。

陈彦醒来后,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从陌生感中适应过来。

这种陌生感不是来自暌违了3年的世界。他需要适应的,是体内的变化。

“你老了。”这是他对严妍说的第一句话。

严妍稍微往后退了退。为了迎接陈彦醒来,她精心化了妆,确认那轻微的鱼尾纹都被粉底和遮瑕笔盖住,没想到还是被陈彦一眼看出——或者说,是被陈彦脑子里的BCI芯片一眼看出。

“3年了,你终于醒了。”她哽咽着说。

她的声音、表情和眼神,以及藏在这三者背后的情绪,都以一种坦诚到近乎赤裸的姿态,平铺在陈彦的眼中。他尚在发愣——毕竟上一秒的记忆还是那辆轿车碾过来的恐怖画面,再睁眼,就换成病房里感人的情侣相认——但大脑的某个部位帮他处理了这些信息,并且告诉他,该以怎样的方式回应。

他张开左臂,抱住严妍,柔声道:“没事的,这3年也辛苦你了。”

随后他才意识到不对——右臂去哪里了?

不仅是右臂,他掀开被子,发现左腿膝盖以下,空空如也。

“是车祸……”严妍说,“不过别担心,他们会给你装上义肢,跟BCI系统是兼容的。”

花了好几天,他才知道自己脑子里多了个小小的芯片,取代大脑里那些不再活跃的部分。

又花了一个多月,陈彦终于适应了用义肢行走,他在病房里健步如飞。

出院后,他们回到家。

家里倒是没变,是3年前他们租的房子,陈彦的物品还在,连摆设的位置都差不多。由此可见,3年来严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得益于脑中的BCI芯片,陈彦对义肢的操控日趋灵活,右臂的五根金属手指甚至能同时做出不同的动作。有一次,严妍看到他坐在电脑前编程,左手平放桌上,右手五指弹跳如飞,快到几乎出现残影。

严妍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你什么时候学会了编程?”

陈彦之前的职业是美术教师,对代码很陌生。

“不是‘学’,是‘下载’。”

严妍这才知道,BCI芯片不仅替代了陈彦脑中受损的部分,也在影响其他部分。比如负责记忆的海马体,以及负责推演和逻辑的额叶,只要在医院官网下载对应的知识,陈彦就能掌握。

陈彦学代码的原因,是要找工作。

他去面试时,很多公司会询问他这空缺的3年去了哪里。在这个年代,他无法撒谎,只能老实地回答:“在病床上。”通常这4个字一出口,就会换来对方程式化的微笑,告诉他回去等结果。

结果都是一致的。

“没关系,”她安慰他,“你编程这么厉害,肯定会有公司要你的。”

果然半个月后,一个电话打来了:“真没想到这么厉害!我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同时会用所有的编程语言,还能无缝切换,这样的资深程序员,居然还有头发,真是不可思议……”

6个月后,陈彦成了这家公司的正式员工。

严妍心底的石头彻底落地,甚至开始构想结婚的事情。陈彦曾经向她求婚,她也答应了,如果没有车祸,这件事3年前就该完成。

“再等一等吧。”陈彦说。

“嗯?”严妍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我们已经等了4年啊。”

“可是,我还没有想好。”

“你要想什么?”

陈彦拉起袖子,露出金属手臂,又敲了敲左腿:“我现在的身体有1/5是金属,卸下义肢后,我都没有你重。”

“我不在意啊。”

“可是我在意。”

他们的对话就此结束。

严妍事后咂摸,总觉得这番对白不对劲。她是编剧,知道通常剧本中的角色发生这种对话时,其中有一个人是在撒谎。她确信这个人不是自己。

如果是以前,她会直接跟陈彦对质。但自从陈彦苏醒,她总觉得一个人脑子里有部机器,似乎发生什么变化都……情有可原。她唯一能咨询的,只有医生。

“根据他上个月复检的情况来看,BCI芯片运行正常,没有出问题。”医生从数据堆里抬起头,笃定地说。

“我能看看他的记忆吗?”

“按照规定,是不可以的,BCI技术推广的另一个阻力,就是可能导致隐私泄露。”医生微微后仰,躺在座椅上,“但你是陈先生做手术的担保人,而且……这次很特殊,程序上风险不大。”

严妍坐在资料室里,以第一人称视角展开的全息影像在她周围布开。她快进这些画面。全息光影加速流逝,她的脸庞明暗不定。

她让画面倒退,发现一个女同事的脸反复出现,一旦出现,就会在陈彦的视野中驻留多时。

陈彦在凝视这个同事。

于是严妍截取了所有关于这个女同事的画面,窥知他们认识的经过。

那是一个新入职的美工,模样并没多么妖冶,脸颊右侧还垂着头发,看起来更不起眼。但老板特意让陈彦跟她认识,乐呵呵地说:“你们一定有共同话题,”说着,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这里啊,都装了机器。”

他说的是BCI芯片。

“你好。”陈彦低声说。

“你好。”

他们的初见如此简单,后面也不常见,隔几天才会在公司的某个角落遇到,擦肩而过,并无交谈。但那个瞬间,陈彦会放大她的眼眸,乌黑的眼珠充满整个视界。这是脑机侵入者的对视,彼此都能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严妍有些无力。她只是普通人,不知道在这种对视中,他们在交换了什么信息。

她连忙快进,到了陈彦最近一次见到女同事时,也就是昨天晚上。女同事在路边躲雨等车,陈彦开着车,从她身边驶过。1分钟后,他又绕回来,车窗滑下,雨幕中她的脸无比清晰。

“我送你吧。”陈彦说。

对方在犹豫。

“我们比普通人更不能淋雨,”陈彦讲了个不好笑的笑话,“我们有手术的创口,脑子里容易进水。”

对方没有笑,但还是上了车。

陈彦始终盯着前方,所以严妍也看不到女同事的脸,但能听清他们的声音。

“你植入芯片多久了?”陈彦问。

“5年。你呢?”

“1年。”

对方笑了笑,说:“那你要适应的东西还很多。”

陈彦说:“作为前辈,你有什么建议吗?”

女同事说了一大串建议,最后停顿了几秒钟,继续说:“但最重要的建议是,你必须意识到,你已经跟人类不同了。”

“从生物归属来说,我们当然还算人类。但我们的脑袋已经变了,感知世界的方式也不一样,以前你用手拥抱一个人能感觉到幸福,现在你只要适当地让BCI芯片给予电信号刺激,就会有同样的感觉。你操作机械臂,比你健全的手臂都灵活……你觉得我们……还算常规意义上的人类吗?”

陈彦似乎叹息了一声:“听起来我们的确跟人类背道而驰,更像一部机器了。”

“严格意义上说,人体本身就是一部机器。只是我们现在换了一套运行系统。”

“那像我们这种人,人生有何意义呢?”

“我的另一个建议是,不要去想这些问题。”

车继续往前开,高楼逐渐变得稀疏。这里是城市边缘。灯火通明的楼宇和车灯流曳的街道,被甩在身后。

陈彦把车开到一栋楼前,停下。雨小了不少,雨滴舔舐车顶玻璃,声响绵绵不绝。

女同事没下车,突然轻声一笑:“也别这么绝望。我们这类人,也有自己的乐趣。来吧,我教你。”

“我要做什么吗?”

“你就坐着,也不用说话,但开放你BCI芯片的权限。”女同事的声音如同呓语。

接下来,他们真的没有动,并排坐在主副驾驶位上,也不再交谈。

雨声依旧响个不停。

最后,陈彦和女同事的呼吸声同时加重,似乎断开了连接。

“这就是数据交融。”说完,她离开了车。

严妍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时,陈彦还在家里编程。敲击键盘的声响不绝于耳,这噼里啪啦的声音,太像雨声。

她坐到陈彦对面。

陈彦抬起头,看着她,突然一笑:“你知道了?”哪怕看着严妍说话时,他的右手依旧没有停下,屏幕上代码如流水般涌过。

严妍问:“你们在车里……做了什么?”

“你窥视了我的记忆,应该知道,我们什么都没做。”

“你骗人!难道你们发了两个小时的呆吗?”

陈彦叹一口气,说:“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们在交换数据。”

“什么数据?”

“总而言之,就是一切。我们所经历人生的一切,都被BCI转化成了数据。我们在交换这庞大的数据,体验对方的人生。”

严妍瞠目结舌。她的确无法理解,对面的陈彦依然是熟悉的脸,但两人中间有了巨大的鸿沟。

“我宁愿你告诉我,你们在恋爱,或者其他什么事。”严妍说,“那样,我至少还可以恨你。”

陈彦的右手停止敲键盘。他安静地看着她,然后说:“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没有出轨,我也并不爱她。”

“我运行的是另一套程序,而且这跟性别无关。你想想,如果这个同事是男性,难道你就不生气了吗?”

严妍一时语塞。

想了半天,她才想出一句话——尽管这句话她都羞于用在自己的剧本里。

“那你,还爱我吗?”

医生听完后,颇为好奇,“他怎么回答?”

严妍摇头:“他没有回答。”

“那你们还在一起吗?”

严妍点点头。

严妍深吸口气,抬头直视医生说:“我也想植入芯片,既然他跟我不在一条道路上,我想,我可以跟着他,走另一条路。”

医生微微一笑:“我很欣赏严小姐的勇气,我也衷心希望你能寻回爱情。只是,这次我不能帮你。”他不去看严妍的表情,解释道,“我跟你说过,侵入式脑机接口在法律和伦理上都有一点儿尚待解决的问题——只有大脑坏死的患者,才允许被植入,而且植入了也不能保证克服排异。”

严妍从医院无功而返。她没有打车,而是像游魂一样在街边行走。新技术的到来就像洪水奔流,席卷整个世界,只是这股浪潮太过汹涌,张开双臂迎接它的人,总有几个会被裹挟着,撞得遍体鳞伤。

严妍深吸一口气,露出微笑,她张开双臂……

“很不幸,严小姐的排异反应太严重,BCI芯片无法继续运行,她的大脑功能正在不可逆地丧失。”医生遗憾地说,“请节哀。”

陈彦站在病房外,看着玻璃墙内的病床。以他的角度,看不到严妍的脸。

“也就是说,她正在死亡,是吧?”陈彦轻声道。

“是的。”

“但还没死。所以,BCI芯片还来得及复制她所有的脑部信息,”他转头对医生说,“请尽快运行复制程序。”

他的口吻冷淡得出奇,医生一怔,随即想起一件事,“你之前早就签了字,允许严小姐查看你的记忆……你早知道她会来查?”

“她的心思很简单,再加上BCI芯片辅助,我很容易推测出她的行动。”

“那么,”医生打了个寒战,“你也能猜测她会用极端的方式,试图让自己脑死亡,从而植入BCI芯片。你……你根本就是在一步步诱导她!”

“你没有证据。”陈彦简短地说。他一直盯着病床,床头的仪器显示,芯片正在提取严妍的大脑信息。而严妍正在死去。

“可是,可是……”医生慌乱地取下眼镜,可无论怎样擦拭,镜片都是模糊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陈彦没有回答。

他耐心地等待复制程序结束。BCI芯片被取出来后,他捏着这小小的部件端详。芯片小如微尘,在他拇指与食指之间,近乎透明。

他看着看着,突然笑了,转过头回答医生的问题:“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和她真正交融,永远在一起。”

(赫 连摘自《科幻世界》2021年第11期,本刊节选,刘 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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