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最中国
崇祯五年腊月,杭州下了一场大雪。这雪一下便是整整三天,天绝飞鸟,地无行人,江南胜境化为玉宇琼宫,目之所及处皆素裹银装,如天人之境。
最美丽的,莫过于西湖,天光白雪中,如广寒宫般清静,只等一个人,来掀开这冰天雪地的一角,窥见生命的静与狂。
此时此景,原不该让这个叫张岱的雪痴看见,可他偏偏恰好就住在西湖边。三天后,雪终于停了,可夜色也升起了,他不顾天冷风寒,终于偿愿一游。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湖心亭看雪》是后来写的,看雪那一年,他三十六岁。
带着雀跃,带着欢喜,带着风雅,带着诗心,带着无限对生活的热情对世界的想象,从一段年华走进一段风景。
在西湖看雪的那个晚上,张岱不会想到,远近各有一场风雪,已在命运里埋伏,预备好了对他猝不及防地伏击。近的是,几天之后,父亲亡故;远的是,十二年后,大明亡国。
西湖看雪之后,余生再也没有一场雪,能让张岱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崇祯十七年故国倾覆,成了他生命中最大的一场落雪,从此散尽家财隐居避乱,再也没能走出这场风雪。
作为绍兴人,张岱有着所有南方人对雪的狂热与喜爱。每逢落雪,他的世界就如开满鲜花,总看,却总也看不够,越看不够就越要看。一个人看,拉着朋友看,白天里看,深夜里更要看……
雪,是张岱的另一个世界。
当雪花飞舞,他的心也跟着舞,天旋地转,星汉灿烂。他爱雪中的山水,也爱雪中的人,爱雪中的那颗心,爱天清地寂时那些由人创造的欢腾。
早在西湖看雪之前,张岱还有一次热闹的看雪。那是天启六年,他三十岁,当立之年、意气风发。也是腊月,雪盖绍兴城,深近三尺,晚上天一放晴,他便按捺不住欢欣,从自家戏班里找了五个伶人,陪他一起上城隍庙看雪:
天启六年十二月,大雪深三尺许。晚霁,余登龙山,坐上城隍庙山门,李岕生、高眉生、王畹生、马小卿、潘小妃侍。万山载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坐久清冽,苍头送酒至,余勉强举大觥敌寒,酒气冉冉,积雪欱之,竟不得醉。
马小卿唱曲,李岕生吹洞箫和之,声为寒威所慑,咽涩不得出。三鼓归寝。马小卿、潘小妃相抱从百步街旋滚而下,直至山趾,浴雪而立。余坐一小羊头车,拖冰凌而归。
这是他最早载有日期的看雪记录,也是他记录得最欢快的一次看雪,今日读来,欢乐犹在。
那时,他家里养着戏班,自己写戏拍戏,总以为生活会永远这样五光十色,怎么也猜想不到,有时现实生活与精神世界,一如舞台戏剧,神明的无情操弄和人的螳臂当车之间并无明显区别。
命运无常,这也怪不得张岱。
天且不自知,而况于人乎?这是张岱登泰山见冰雪时的感悟。那时,他已看过了许多雪,这因泰山海拔与气候造成的冰雪,虽然给了他转瞬即逝的感悟,却并不足以警醒他。从泰山上下来,一切又都恢复正常,他便真以为生活也是这样,如常到地久天长。
无疑,国破家亡之前,家世为张岱编织了这样固若金汤的幻象。
张家是绍兴的世家豪族,在整个江南亦不多见。张岱的高祖、曾祖、祖父都是进士出身,其中曾祖有状元功名。张岱的外高祖、外曾祖、外祖父也都是进士出身,其中外高祖、外曾叔祖都是解元。
这样强强联合的家世,似乎理所应当永远辉煌。虽然到了张岱父亲这一辈,张家人多沉溺于吃喝玩乐斗鸡走狗,早已是大厦将倾,但那时年少的张岱并未觉察到这些。
他一如后人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一样: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
贾宝玉爱雪,爱踏雪寻梅,他更爱雪,他做雪灯、看雪舞、观雪景、发明“兰雪茶”、诗文集名之《一卷冰雪文》……
他說:盖人生无不藉此冰雪之气以生,而冰雪之气必待冰雪而有。他说:冰雪之在人,如鱼之于水,龙之于石。
他爱雪至深,把雪融入生命的角角落落,甚至发明了“冰雪气”一词,借由雪来观察、来看待、来品评这个世界。一身冰雪气,清净如山林。
如果说人生分四季,那么四十六岁之后,张岱就进入了漫长的严冬。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都在为自己默默酝酿着一场大雪纷飞。
这场大雪就是修史。修一部他自己满意的明史,为故国,为故事,为故人。
崇祯十七年,清兵入关,明朝灭亡,二叔张联芳病逝。张岱也曾想一了百了,但因他想修的那部明史尚未完成才作罢。
修一部明史的念头,由来已久。一是有家庭修史背景,二是明朝实录严重失实,他要修一部真实的、可信的、可以传世的史书。崇祯元年,他就着手了,直到康熙三年才写就,前后历时三十余载,呕心沥血写就三百万字。
在这部史书上,他寄托了太多的感情。修史期间,前朝旧事常常入梦,孤寂之情难遣,只好一一写下来。就这样,《家传》《夜航船》《西湖梦寻》《陶庵梦忆》一点一点从笔端流淌出来。
他对《石匮书》太过看重,走到哪里都带着书稿,可人们最先知道他,却是通过《西湖梦寻》《陶庵梦忆》《夜航船》之类的书。《石匮书》直到三百多年后才得以刊印。
他为自己酝酿了一场孤独的大雪,在这场雪里,每一片雪花都为他纷飞,每一次纷飞,都是他生命的起舞。
他来过这世界,他经历过欢乐与痛苦,他爱过恨过,他曾对生活抱有无限热情,也曾对时光失望透顶。但修完《石匮书》,那场雪就落了下来,落了他一头一脸一身,他了悟了,他解脱了,他放心了……
天地同流,眼底群生皆赤子;
千古一梦,人间几度续黄粱。
这是白先勇的朋友从张掖的一座古寺里抄来的对联。我想,假如张岱看见了,也一定喜欢,他会微微一笑,转身走进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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