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喆隽
有一艘木板建造的船退休了,人们把它拖到岸上用作纪念碑。日晒雨淋之后,船上的木板不断腐烂。于是每坏掉一块,人们就用新木板替换。直到有一天,原来船上的每一块木板都被换掉了。那么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如果不是,那么它是什么呢?在哲学史上这个问题被叫作“忒修斯之船”,是对“同一性”标准的探究——一样东西何以保持为它自身。古希腊人把这艘船的问题和雅典城传说中的国王忒修斯联系起来,不过其实这也是地中海沿岸广为流传的一个故事,未必是希腊人独有的。
马耳他电影《沧海渔生》中的渔夫杰斯马克提出了同样的问题。电影原标题中的“鲁祖”就是马耳他当地渔船的名称。千百年来,当地人就是用它来捕鱼的,据说可以追溯到腓尼基文明时代。当地的鲁祖长得都差不多,船舷以上用蔚蓝、黄色和红色的油漆画出弧形的条纹;船长们都会在自己鲁祖的首部画上两只眼睛,据说这对“荷鲁斯之目”可以保佑渔民出入平安。现在的鲁祖大多没了风帆,因为用上了柴油发动机,但鲁祖依然是鲁祖。不过因为环境变化,马耳他附近的海域能够捕到的鱼越来越少了……一艘鲁祖不再能够养活渔夫和他的家庭。杰斯马克的鲁祖漏水了,需要更换船首的一块木板。他的父亲用这条鲁祖捕鱼,他的祖父也用这条鲁祖捕鱼,但如今,他不知道更换了这块木板后,它还能不能熬过漫长的禁渔期。有老渔民告诉他,船上的木头是活的,在不同的季节、不同的天气和不同的海域会有变化。
哲学家们在处理忒修斯之船的时候,总是把那条船当作物,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因而只谈论其属性。于是阐发出一大堆的形而上学问题,两千年来并没有太大的进展。而在渔夫眼中,他的鲁祖是活的,是有生命的,而且他们的生命是联系在一起、不可分割的。但眼下他要思考的是一辈子乃至世世代代的生计。
杰斯马克望着襁褓中的儿子,知道自己没法教他用鲁祖捕鱼了。其实人类何尝不是一条忒修斯之船呢?每一代人甚至每一个人都是这条忒修斯之船上的一块木板。没有哪一块木板可以“永垂不朽”,但正是在每一块木板的坚守和老去中,在新木板的到来和更替中,人类之船才能长久远航。这大概就是生生不息吧。
(正 则摘自《书城》2022年第3期,陈玉斐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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