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 凝
老马一生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就是喜欢吃蒜。但是,这个接地气而又廉价的嗜好并不总是能够顺利地被满足,原因是他的老伴儿绝不能闻大蒜的气味。
昨晚临睡前,她已经向他交代了这几天他一个人在家应该注意的事情:水表显示存水不多了,水表好像有点儿不准。
现在,老马穿好衣服来到客厅,又推开老伴儿房间虚掩着的门观察片刻。
在确认房子里真的没有老伴儿之后,他便疾步进了厨房,拉开橱柜最下边的一个抽屉,拿出预先藏好的两头蒜,三下两下地剥起来。
这时,有人按门铃。
老马不觉浑身一激灵:莫非她丢了什么东西又折回来取?慌乱中,他把蒜藏进抽屉,然后赶紧去开门——他从来不敢怠慢老伴儿摁响的门铃声。
门开了,咳,原来是单位的出纳给他送工资来了。老马接了钱,信手放在门厅的餐桌上,接着赶紧回到厨房继续剥蒜。
眼看着那些象牙色的、光溜溜、鼓绷绷的小蒜瓣在他手下越聚越多,老马心中那鬼祟的激情和暧昧的欲望说什么也按捺不住了。
他抓起一瓣丢进嘴里猛嚼,一股热辣辣的蒜香伴着脆生生的响动在老马的口腔里爆炸。
这就是幸福了,咀嚼中的老马暗自思量。
这时,又有人按门铃。
正在享受大蒜的老马本来不愿意此刻有人造访,但是,正因为几瓣大蒜下肚,经常打不起精神的老马,现在是精神昂扬、力量充沛,尤其当他看见站在门口的不是老伴儿时。
门口是个陌生人,可这个陌生人按了门铃又转身要走,老马就非常想把他拦住。老马觉得现在自己既有拦住这人的力量,又有拦住这人的权利。
老马说:“你怎么按了门铃就走啊?”
陌生人说:“你这是201室,我找错门了。”
老马问:“你想找谁家?”
陌生人说找301室,说自己是小区物业公司的水暖工。
提起物业公司,老马更不想放这人走了。“我正想找物业公司呢,你先进来看看我们家的水表。”老马说。
老马的态度是不容商量的,陌生人却显得犹豫,也许还有几分不易被觉察的慌张。但这犹豫和慌张显然敌不过老马的不由分说,于是陌生人跟着老马进了门。
其实老马也未必想到陌生人这么听话,他一向缺少让别人听他发令的体验。现在他发令了,陌生人居然听令了,老马终于体验了命令别人的愉悦。
他领着陌生人穿过狭窄的门厅,经过摆在门厅的小餐桌,拐进与厨房相邻的卫生间。
陌生人摘下身上的工具包,站在水表跟前似是而非地鼓捣了几下。他并没有鼓捣出什么名堂,一副急于离开的样子。
陌生人的态度让老马很恼火。他开始厉声谴责站在门厅里的这个人。
陌生人低眉顺眼地听着老马谴责,不争辩,也不反驳。就因为陌生人的低眉顺眼和不争辩、不反驳,情绪激昂的老马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老马头上冒着热汗,满嘴喷着浓郁的大蒜味儿,借着不请自来的某种珍贵的快感连想带说又连说带想,从务实说到务虚,又从务虚返回务实。
最后,他终于向面前这个沉默而懦弱的“水暖工”喊出了自己此刻打算实施的计划:“既然你做不了经理的主,我也就不再怪你了。”
沉默的“水暖工”就在这时突然身子晃了几晃,接着双膝一弯,就软软地倒在老马家门厅的地上。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难道他被我吓晕了不成?老马有点儿惭愧,然而,让老马不敢承认的是,这惭愧里却又掺和着某种莫名的满足感。
是的,那的确是一种满足:原来他老马也有今天,他也能对一个年轻力壮的活人施加充满威慑的力量,他也能让一个活人低眉顺眼,最后他也能把一个活人吓晕过去。
老马去客厅打电话,叫了物业的人来救这个年轻人,然后很快从客厅里出来,发现门厅地上那个晕倒的人不见了。
他打开房门追出去,走廊和楼梯里均不见人影。老马的心紧缩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么。
惊慌中的老马赶紧回屋,进门先看餐桌,餐桌上,他那沓不算厚实的工资也不见了,确实不见了。一切都在瞬间发生。
老马在餐桌旁坐下,人像瘪了似的,翻来覆去只有一个感慨:这个“水暖工”跟我配合得多好啊。
这晚,老马不吃不喝,和衣睡了。
老马再次醒来并不是早晨,可能是深夜一点钟。他再也睡不着了,耷拉着一张更显“自来旧”的脸爬起来看电视。
电视里播放着一个有关澳大利亚的节目,说他们那里有一种奇怪的羊。
那是一种长不大的小羊,害怕声音,害怕风雨,害怕比它们大的动物,外界稍有响动,就会导致它们晕厥,动物学家将它们命名为“晕厥羊”。
他本能地对画面上那些晕厥羊有好感,那活脱儿就是自己啊。可是,早晨晕在老马家地上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一只晕厥羊,兴许完全有能力去恐吓另一只晕厥羊。
(从 容摘自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小嘴不停》一书,张伯陶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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