湃耳
长江以南已经明明白白地步入春天了。
朋友在遥远的皖南发来春信,一眼望不到头的花野,新生的颜色亮得透光,正是海子所说的那般“唐突的穿透肺腑的鲜艳”,我隔着手机感受着那股鲜艳,也感受着朋友的兴奋。她发来很长的语音,用抑制不住愉悦的语气说——
你知道吗?在古希腊神话里,春日的种子女神是冥王的妻子,每年伊始,她从死亡身边醒来,回归大地,唤醒种子,令万物萌芽。所以,春天的到来并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每一年的花开都象征着一次重生,一次壮美的凯旋。
我想,朋友的兴奋并不全然源于神话,而在于那片初生的花田——正是那般耀目的色彩,那望不到边际的鲜艳,那不可阻挡的生机,一切的一切,都是花在进行温柔的暗示。
暗示生长的力量,暗示生命的灿烂,暗示春天的坚决。
一朵花的暗示,甚至可以改变一个民族的审美。
在以前,油菜花一类的蔬菜花卉,是不配作为“插花艺术”的材料的,而日本茶道大师千利休曾在茶会上郑重地去庭院剪下盛开的油菜花,插在了茶室的壁龛里。千利休死后,每逢忌日,三千家都会供奉插在胡铜经筒里的油菜花。由此,蔬菜花卉不仅成为艺术,更拓宽了人们的审美。
千利休为何选择油菜花?正因为油菜花朴素而纯粹的姿态,符合千利休所重视的侘寂、简素的茶道美学。
这是来自油菜花的暗示,千利休感知到这样的暗示,感知到那心意相通的舒怀,乃至愿以此花,来讲述自己的一生。
这世上的花,无时无刻不在进行这样的暗示。
比如桃花往往暗示一种乡野朴素的安心,而芍药则更多地暗示着古典的妩媚,原野上肆意生长的雏菊在暗示无拘束的快乐,河堤两岸的樱花则会借凋零的那个瞬间来暗示一场轰轰烈烈的绝恋。
只要你看见它,只要你肯去感受,只要你愿意交付一刹那的真心,就会自然而然地接收到这些暗示,在那一刻,感受到与自然珍贵的同频。
花也是以这样坚定的暗示,带领一座城市走进春天的。
当南京梅花山的梅一树接一树地粉了,那冲破凛冬的鲜艳仿佛在迫不及待让金陵城睁开双眼;
当泉州街道旁的刺桐花一簇一簇绽开花瓣,直指晴空,你仿佛窥得到这座曾经的东方第一大港是以怎样的姿态,驶向大海;
当春天一寸一寸北上,敲开洛阳城的大门,伴着白马寺晨曦初露僧侣敲响的钟声,你会在丛丛牡丹花的面前恍惚,以为自己闯进了魏晋的春天。
一座有许多花的城市,是幸运的。一朵花也确乎有那个力量,可以替一座城市的气质发言。
哪怕是最普通、最常見的月季都不例外。如果你来北京,会在这座巨大而古老的城市的街头巷尾遇见各种各样的月季。它们大多数并不名贵,只是栽种在绿化带里,无须精细的打理,肆意生长,一朵花能从暮春直开到初冬去,无可阻拦。
其中最为常见的一种,是略带着点渐变的橘红色月季,我从植物学家那里第一次知道它的名字,“和平”。
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名字。只有在北方,只有在一座拥有这般厚重历史的都城里,才会将最顽强、最朴素的那朵花的名字,不诗情画意,不风花雪月,只大大方方、气定乾坤地命名为“和平”。
而说到底,花开了一座城,开的又何尝不是这一城人的心?
我始终相信,人不会对一朵花视若无睹。它开在那里,一枝也好,一丛也罢,那都是一种明晃晃的宣告,一种无声的发言。
人总是觉得,花是娇弱的、易逝的,是需要呵护的,可实际上,在人与花的关系里,人才是被动的。
人永远无法动摇一朵花要在春天盛开的意志,而花开,花仅仅是盛开,就能令人感到整座城市都美好起来。
与花相比,人真是很容易傲慢。
那句很有名的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不就是这样的例证?说年年岁岁花相似,那是因为人人根本没有认真与花相处过。
仔细侍养过花,就会知道,即便在一根枝条上,花与花也是不一样的,今年的花与去年的花也是不一样的。土壤、气温、通风……环境的每一丝变化,花朵都会给出回应,并尽其所能地表达最完整的自我。
而人呢?今年的我,与去年的我相比,有任何修整,任何长进吗?面对这样一个日新月异的人间,今年的我,比去年的我,是否有了更多的好奇,或是有了更多想要抵达的远方?还是说,时间只是如同河水一般流经我的身体,而我浑浑噩噩,不知西东。
面对花,我敢说自己“岁岁年年尽不同”吗?如果只是岁月徒长,莫名白发,那么与花相比,人实在是相形见绌了啊。然而花也绝不会笑话人。
无论如何,花仍是怒放着的,竭尽所能地将短暂的缤纷染透大地。那是雨水也无法抹去的鲜妍,每一眼望向大地,都是如同情人般的缱绻万千。
它们曾别离枝头,零落成泥,滋养大地,而当东风再至,那些藏在枝条里的蓓蕾,会被唤醒上一世的记忆,拼尽全力赢得再一次盛开。
花在拼尽全力赢得再一次盛开,也在不遗余力把我们往春天的路上带。
于是你看得见,哪怕是平日里再不讲究风花雪月的人,到了这个时节,也起了旖旎的念头,忍不住地出门去,与花相见,听从花的暗示,然后终于决定,重启内心那个封尘已久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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