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毛利 来源:《中国青年报》
我妈来了,站在北京站出站口,朝我招手,穿着一条黑丝袜一件黑色连身短裙迎风摇曳,头发做成巧克力色的波浪卷好像一只长毛猎犬披散在双肩。
我接过她的包,开始不客气地批评:你热不热,头发搞这么长干什么?剪短点更好看。我妈说:不要,短发显得脸大。我说:那你好歹把黑丝袜脱了,我都没穿你穿这么起劲干什么?我妈说:我腿粗,不穿不好看的。
我爸跟在后面默默无语,一个男人跟两个女人生活了20多年,很容易变成哑巴。我爸就是一团沉默如谜的呼吸。我带他们去吃烤鸭,吃着吃着我妈说:哎呀,又要胖了。我横眉冷对:那你少吃点。她又拿起筷子:你应该说我不胖。
吃了一会儿突然醒悟过来,我妈已经成为一个爱撒娇的中年妇女,她以前从来不这样,三个月前在上海时,她还苦口婆心说,你应该早点结婚,一副雄心勃勃要操练我人生的模样。
然后她来了,站在北京的马路上,带着小心翼翼的眼神探寻我:要带我们去哪里?
我怎么知道?我很不耐烦,为什么要来呢?站在马路上问问所有奔波着的北漂:你愿不愿意父母过来看你?大概一半人跟我一样摆手说,不,算了。因为就算你再怎么严防死守遮掩住种种不美好,他们一个眼神,就能看出你是个奋斗中的凄苦北漂。厨房没有米,床上没有被子,卫生间的洗发水都用完了,桌子上一堆厚厚的外卖单,乱七八糟陈列着各种惨淡人生。我们前吃后空朝不保夕,可是又想在父母面前保留点面子,要知道他们杀伤力最大的一句话就是:混得不好就赶紧回家。
我的一个朋友当年大概为了表达自己的事业心,爸妈来了北京,自己一直埋头工作,连陪他们出门一趟都拒绝说:我实在很忙。现在他忏悔:应该对他们好一点。可是下一次他估计还是如此,反正他们会来很多次。虽然有人计算出类似你只能再见父母20次的概率,又有什么关系,横竖没到最后一次,没人想到珍惜。
我妈妈还没到50岁。她在我的房间门口环顾一会儿后,手脚利索开始打扫卫生,扒出我所有的脏衣服脏鞋,用手粘起电视机上厚厚的灰,还从角落里捡起一个空酒瓶说:你不得了,一个人还要喝酒。
她们仿佛是天衣无缝的田螺姑娘,一现身小破屋立刻进入角色。之前租的一套房子,又脏又小又破,厨房我从来不敢贸然踏入,客厅堆着各种饮料瓶、包装箱俨然一个垃圾场。我们三个女租客回家后迅速闪入自己房间,连在外边打个招呼都嫌多余。后来其中一室友的妈妈来了,房子开始整日弥漫着油烟味,那个中年妇女的爱好仿佛就是炸东西,炸饺子,炸馒头片,炸茄盒,偶尔看到我回来还要跟我说几句:我今天花5块钱买了4把香椿,你说便宜吧?
我勉强笑笑说,嗯,然后迅速闪入房间。要是不这么做,她会兴致勃勃说上一个小时。室友的妈妈住了一个月,都没有要回家的意思,搞得我心神俱焚,并为室友感到焦虑,这样下去她怎么正常生活?那妈妈还钟意喊她闺女宝贝,宝贝长宝贝短。当然了,我一点不嫉妒,我可不想25岁时唯一喊自己宝贝的还是亲妈。面对这么一位热烈的北漂之母,我不得不早早搬出了那套房子,以免自己每天都好像从烟火中走来,浑身散发出浓浓淡淡的油烟味。
最后谁都会无聊的,就像我妈开始一次又一次来找我,问我木梳在哪里,晚饭吃什么,衣服要不要叠?脱离开她习惯舒适的环境,她无所适从无聊至极。她显然不像她说的那样,是来玩的,我做出一副忙碌的样子,只为了避免那些严肃的话题,比如她要是开始说:你都25了还这么吃光用光,以后怎么办,总要剩一点。你现在还没男朋友,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事实上经过12小时后,我已经觉得有点烦了。那种感觉好像在国贸参加完一个奢华的酒会,认识了各种各样的有钱人,见识了各种各样的奢侈品,半夜钟声敲响,穿越一个城市回到四环外的出租屋,反应过来自己不过是个月入几千的卑微北漂。当你看到自己穿得乱七八糟的母亲,那副谨小慎微出门行走的模样,你内心洞若明镜她不过是个普通的中年妇女,带着小城镇人特有的土气。你曾经努力多次要摆脱那副样子,甚至现在还怀揣着若干伟大的梦想坚决不跟那种土气妥协,你的妈妈却会提醒你一千遍,那就是你。
于是到最后,我们无可奈何地巴望着她们赶紧离开,只成为电话里一个牵挂的符号,继续幻想某一天功成名就,风风光光接她来吃香喝辣,给她所有一切能给的好。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