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她照例最早起床,去给儿子准备早餐。
儿子照例要在床上赖上五分钟。这五分钟,她便去洗手间,给儿子温好洗脸水,挤好牙膏。
儿子吃早饭的时候,她照例站在餐桌旁边,一边看儿子狼吞虎咽,一边絮絮叨叨。儿子照例不愿意听,三口两口吃完,便背起书包上学去了。
她照例叹一口气,收拾了桌子,便去喊丈夫起床,再准备一份相同的早餐,不过将一碗牛奶换成一杯茶。
下班后,她总是提前一站下车去菜市场买菜。从菜市场出来,她照例拎着大包小包走回家,还不忘在小区门口的小店里买儿子要喝的牛奶。
通常,儿子进家门的时候,她的最后一道菜正好出锅。
丈夫照例在外面应酬,不回家吃饭。
吃完饭,儿子照例回自己房间。
当她将厨房收拾干净后,她才终于感觉到无所适从起来。
她照例打开电视,将所有的频道都翻一遍。儿子总会在这时候喊她:“妈,我要喝水。”“妈,我饿了。”
她总是一边絮叨着“这么大的人了,要喝水不会自己去倒?就知道麻烦你妈”,一边端着水或点心走进儿子的房间。她照例眯起眼睛去看儿子正在做的功课,直到儿子不耐烦地将手中的笔一摔,她才心满意足地走出房间。儿子的功课通常要做到深夜,她照例要等儿子上床了才会睡下。这个时候,丈夫通常还没有回来。
这天晚上,儿子破天荒地没有喊她。她盯着电视屏幕,越发感到无所适从。于是,她端起一杯热水向儿子的房间走去。在儿子的房门前,她挣扎了足足五分钟,最后还是推开房门。儿子没有动笔,而是盯着空桌子发呆。她将水搁在桌子上,想出去,却迈不开步子。她问:“儿子,想什么呢?”
兒子头也不抬地吐出两个字:“作文。”
她惊讶于自己的勇敢,因为她居然说道:“又布置作文啦?什么题目?”
儿子抬起头来,皱了下眉,语气里带着不屑说:“叫‘怦然心动的感觉’……说了你也不懂。”
她嘴里念叨着这个题目,心满意足地出去了,心里想,也不知老师怎么想的,一帮毛孩子,知道什么是怦然心动的感觉!
正想着,儿子又在喊她:“妈,我饿了。”
她一边絮絮叨叨“就知道麻烦你妈”,一边向厨房走去。
那天,她正在上班,手机响了。接起来,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她问:“您是谁呀?”
那头不肯直说,只是一边说“你猜猜”,一边笑。
她有些恼了,想挂电话,那头却突然嚷起来:“惠如,我是文莉,陈文莉呀!”
她惊呆了。陈文莉,那可是自己高中时最要好的姐妹呀!高中毕业,她便到南方念书去了。一眨眼,足足有二十年没有联系过了!
两人絮絮叨叨,说了不少当年的事儿,又讲如今同学们的情况。她一边听,一边点头大笑,或是摇头叹息。
“明天晚上有个同学会,是我组织的,一定要来啊!”
她眼前一亮,挟着惊喜的震颤电流般淌过全身,心脏顿时狂跳起来——她迫切地想出现在这场同学会上。
她急着回家去,以至于忘记在前一站下车去菜市场,也忘记在小区门口的小店里买儿子要喝的牛奶。
她急切地打开家门走进去,急切地走到卧室,打开衣柜,以至于忘记换鞋,忘记搁下包,也忘记洗手。她在衣柜里翻了半天,找出几件自己许久不穿的衣服,又仔细想了想,觉得该找一双长筒靴子来配。
取那双靴子颇费了一番工夫。她几乎将整个人塞到床底下,才够到那个布满灰尘的暗红色鞋盒——黑色的长筒牛皮靴子,还是八成新。
她便欢喜起来。
她将靴子收进鞋盒里放好,再将翻出来的鞋盒一一放回床底下去。最后一个鞋盒不大,却格外重。她好奇地打开来,在几本旧书的下面,她发现一本厚厚的笔记本,这是她高中时的日记。
随便翻开一页,她便看到一句话:“看到林老师走上讲台的身影,我怦然心动……”她将日记本“啪”地合上,放回鞋盒里,又躬下身子,将鞋盒塞回床底下。她全身都热了起来,脸也在发烫。当年自己也真是大胆,什么话都敢往日记里写——“怦然心动”,居然用在老师身上。
想起“怦然心动”,她却猛然想起儿子的作文,便又想到,儿子也到了会“怦然心动”的年纪了吧……
饭桌上,她忍不住偷偷瞟了儿子几眼——他将菜夹进碗里,扒饭的时候低着头,不看她。她却格外想跟他说话。
她像极了一个探寻宝藏的人,每一步都得谨慎。她问:“你的作文写完了吗?都写了些什么呀?”
儿子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不慌不忙地咽下嘴里的最后一颗饭粒,说:“瞎掰的,读一本好书,怦然心动了。”
她不满意这个答复,却很满意儿子及时回答她的行为。她想将那个故事讲给儿子听,又觉得不太适合——倒不如和陈文莉聊一聊。那么,便将同学会的事情告诉儿子吧?要是能带他同去才最好。
她拨开额前的碎发,迫切地笑着,正要开口,儿子却说话了:“妈,明晚要打篮球赛,早点开饭。”她的笑容短暂地僵硬了一下,然后说:“好。”她感到心里刚刚燃起的温度突然降到了冰点。她走进厨房去刷碗,竟像喝醉了似的,有些摇晃。
她很快便有了主意——早上给儿子准备好饭菜,到时候他热一热吃,想来也没有什么关系吧?想到这儿,她手底下的工作加快了——那些衣服许久不穿了,总得熨一熨。
终于,她也可以在儿子喊她的时候,理直气壮地说:“就知道麻烦你妈!你妈也有事情做!”
熨好衣服,已经快十点钟了。她坐在沙发上,想着第二天晚上的同学会。那种异样的感觉,波浪似的,一阵阵地往她心头涌。她忍不住又笑起来。
突然,手机响了。她接通,是丈夫。
“孩子他奶奶这两天不太舒服,你明晚下班了过去看看。上头来人检查,我实在走不开。”他很简短地说。
她感到喉咙有些干涩,但仍说:“好,我给儿子做好饭就去。”说出这句话来,她居然感到一阵轻松。那种异样的感觉终于消失了。
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失望。或许,她从没有格外在意过这次同学会。
她在沙发上呆坐了几秒,便给陈文莉打了电话。
陈文莉絮絮叨叨了好一阵,极其惋惜的样子。
衣服仍放进衣柜的深处,靴子装进鞋盒,放进床底下最黑暗的角落。
偶尔,电视剧里插播广告的时候,她也会想起一些事情来。比如,什么才是“怦然心动”的感觉?
当然,她没有想下去。因为儿子在屋里喊她:“妈,我要喝水。”
(刘志刚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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