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灏牵起她的手,起身离开,沿途的白石径洁白得似乎会发光,松柏树黑黝黝的,从福海走出去,有蜿蜒的两排路灯亮着,冷风吹起的甬道上,风扫着落叶。
她的手指捏在雷灏的手掌里,竟也是白石径一样寒意的他的手。朱锦想起千里夜色之外,南方和镇上她的家,她的母亲,此时正在灯光下裁衣衫罢,寒冬里,缝冬衣的老人们很多。这样的季节母亲总是在缝纫机前待到很晚。南方的冬夜,空气是冷铁一样的僵硬。母亲浸在寒冷里,只脚底下踏着一只火钵,里头盛着一盆柴火的余烬。她恍惚地想到怎么会离开她这么久?牵着手的这个人,身份不明的男子,然而,默认的不清不楚——怎么可以?怎可这样?
出了园子。车子经过一段旷阔马路,前头又是灯火城池,雷灏特意地经过中关村,在一幢写字楼下,指一指他自己公司的招牌给朱锦看,说:“我就在这里,离你很近的,是不是?不怕,我总是在这里的。”说着,到底欲言又止。将剩下的邀请咽回去。他想说:你随时可以来找我,我们也可以一起吃饭,一起去球馆打球,看一场电影、看一场话剧;一起去圆明园散步,嗯,还可以一起吃饭,常常一起吃饭——朱锦没有言语,毫不搭腔,她静默的姿态是一个哭累了、睡着了的孩子。他的车到楼下,朱锦一推车门,伸长腿,敏捷地下了车,兀自扬长而去了。
那辆车停在小区门外,默然著不曾离开。然而朱锦没敢多看一眼,她知道他总是会走的。
隔日,放学后,朱锦便随着罗衣回了她的家,依然是暖融融的围炉而坐,她们带回来两包冰冻薯条,罗衣座了油锅开炸,薯条金黄的出锅,倒在盘子里,撒上一层均匀的盐,蘸着番茄酱吃。炸火腿,剥开杏仁和柑橘,炉上的水开了,一杯一杯地泡龙井茶,你来我往不知有多少的话要说,朱锦一直在兴致勃勃地说话,往嘴巴里塞东西,脑子里在远远地走神,一趟趟地回到公寓里,她心里有一种明白的直觉——雷灏此时正在公寓里,等着她回去。
所以,她是不会回去的,天不黑是不回去的,天黑了也不回去。此时,天光爽利、干冷,太阳冷冰冰地在北风里亮着,离天黑还早呢。然而,到底为什么生气呢?她这样通情达理地问自己,又答不出个所以然来,似乎她是自知理亏的,思维早远远地绕开那个雷区。
她只是不打算回家去,雷灏在的房间,仿佛花开富贵的一张画,人钻进去了就舍不得离开了,然而那美景终归是纸糊的。他终归是要走的,仿佛从花团锦簇的热烈里抛出来,荒寒千里,房间的四壁都是凄寒,即便静夜里翻开的书、打开的被褥、喝下的残茶,都是寂寞。翌日天亮了,闹钟响起,催促她睁开眼睛——也不过是清冷的寂寞,伴随着五味杂陈的等待,期盼。希望的实践是那样渺茫,然而,寂寞、轻微的寒心,浓重的伤屈,是无时不刻的具体存在。每一天清晨她从屋子里逃出来,恶狠狠摔门而去,都像在摔开一种凄凉的命运——既然是这样,她离开了才不肯回去呢。
一会儿罗衣的未婚夫回来了,一身寒气地进门来,看见她们俩,一言不发地笑一笑,径直进里间去看书了。
窗外又有了暮色,罗衣开始张罗做饭,淘米,炉上煮饭,待米半熟,饭上头蒸了一方咸肉,是他们家乡寄来的。又用酱油、姜末拌了一盘青瓜,打开一瓶腐乳,在书桌上铺排好碗筷。
朱锦嗑著瓜子,看着罗衣起身落座间,很敏捷地张罗了一顿晚饭,很是赞许。这小小的一间屋子,炉火温暖,书香清华,小锅小碗小日子,多么叫人留恋。和这份日子对照起来,她寄身的那套大公寓,她和雷灏的那份蓄意冷淡的情感,仿佛一个冷落的宫殿,月亮照耀着方砖、朱栏、廊外的菊花,皆是清冷、阔大无当,唯有风是唯一的信使。
朱锦是个裁缝的女儿,她天生的明事理,知廉耻,小肚鸡肠。所以,她爱慕这份美雅、衣暖、书香、男欢女爱的好日子。在她的眼里,罗衣的日子是一个实践了的童话。相当于“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一句的具体注解。
她和他们一起吃了饭,那男孩子放下书本,出来花十分钟吃完饭,花十分钟坐在火炉边喝茶,说点什么话,周到而凑趣地,将两个女孩子逗得笑成一团,便又掐著时间温书去了。罗衣呢,则嘟嘟囔囔地抱怨著屋外天煞的寒风,连人想去散散步都不能够。这是什么鬼地方?不是这么个异想天开的男人,她一辈子都不会来这么扫兴的地方。她才不稀罕看什么长城和故宫。
夜里过了10点,朱锦方起身,抖落一身的瓜子壳,笑道:“我好走啦!这么好的炉火,真舍不得啊。”
罗衣则牵住朱锦的衣袖,留恋地挽留道:“再坐一会儿吧,炉火这么好。要不今晚你留下来和我一起睡吧。”
朱锦想起小时候,老是看见街坊间的小姊妹淘,互相去对方家里吃饭和过夜,一直很不解那样的情感。呵呵⋯⋯她感动地呵呵发笑,一时间竟觉得眼睛发潮。
深秋的夜晚,空气凉凉的,圆明园外村落的马路洁白静寂,小饭馆、小理发店的窗户亮着灯,门前遮著厚厚的棉帘子。北方的月亮又大又圆,挂在天上。从前的那些,游走的笙歌曼舞光影繁华的生活,浪头一样,一波一波去得那么遥远。命运的潮汐已经将她推上了岸。新的生活,所有的忧心忡忡,就是这样充满着她的身心。譬如,此时在冷风里,她背着一个沉沉的书包,一边往家的方向走,一边心心念念地惦记着,要告诉雷灏,罗衣这个人和她的未婚夫——是不是很神奇?很美好?她在心里,这样娇憨地仰起脸来问他。
她回到家,厅里亮着灯,桌上搁著一罐榛子巧克力,是他带来的。烟灰缸里装着几只吸完了的烟头。朱锦怔怔良久。他在她的意念里——失望地坐下,起身走一走,寂寞地抬腕看表,满怀期待地等她回家。
他后来是否知道,她是故意不回家的?或者,他以为她回家总是很晚?在外头逗留得很晚?有一支烟没有吸完,似乎看得见那吸烟的人烦乱地点燃香烟又按熄烟头的样子。朱锦拾起那支烟,叼在嘴上,点上火,默默地坐在客厅里。月亮依然在她头顶,就悬在阳台上。那阳台之外,是一整个无垠的亘古的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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