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暗淡下来,河对岸的一蓬蓬白色的芦苇上,金色的光须臾间收了去,晚风吹着大河的水。小馨打开书包,摸出数学书和作业本,在饭桌上摊开。而后,用力地抽开笔套,撩起两只短短的腿,叠著跪在竹椅上,开始写作业了。
黄昏的时候,妈妈回家烧饭了。妈妈在这个家里,好像一个飘忽的影子,即便人到了心都还没到的样子。她生得非常的好看,脸上总微微地蹇著眉。小馨生著和妈妈一样的丹凤眼,眸子清凌凌的,眼梢向上斜斜地飞起,但小馨是个神情严肃的孩子,这双眼睛生在她圆嘟嘟的脸上,好像飞来了两只小蜜蜂一样,气呼呼的很卡通。而这双眼睛生在妈妈的脸上,是这样的恰当、哀艳,心思无限。妈妈总是一副倦倦的样子,每天最多的时候,就是坐在厨房的视窗下望着那条大河。此时她走进来,轻轻地站在小馨身边,衣襟擦着她的脸。小馨闷着头,妈妈就开始淘米洗菜了。
头顶上的电灯点燃了,小馨背着光,伏在一大片阴影里写字翻书,隔着厨房的一道布帘,她听见爸爸正在门口送那个剃头的顾客,他客气地挽留道:“不在这里吃了晚饭再回去吗?”就在说话的当口,街面上的灯都亮了起来,摆夜宵摊的小贩推著板车,从一条一条的小巷里头出来了,暮色像丝一般地落下来,渐渐稠重起来。妈妈洗菜时的水珠溅到了小馨的作业本上,她还听到爸爸轻一脚重一脚地在大镜子前收拾的声音,他走路的声音像秋天里的风吹落地上的树叶,轻飘飘地“嚓”地从枝头掰开,而后,重重地落到地面上。
小馨感觉到妈妈手脚放慢了,她或许是要延长做饭的时间,这样,爸爸就会进来的晚一点。然而,只是或许,只是她孩子气的敏感,在孩子的世界里,父亲和母亲总有一个人是最爱的,另一个人,则是来分裂爱的。然而,在她出生以前,存在以前的那些故事,都是什么样子的呢?她是沿着怎样的脉络,才从时光里头产生,成形,走来呢?
在这燃著一只黄黄的电灯的暮色里,小馨的脑海里,仿佛可以沿着她记忆的隧道看过去,看到九年以前,同样的秋气浓浓,爸爸似乎和现在没有多少的区别,一如这样的清秀、羞涩,眉宇间有着一种悒郁,但九年以前,他的眉眼、神色,都比现在显得清朗些,面上的风霜,也没有如今这么重。妈妈,她就坐在镜子对面的长条矮椅上,那张长木椅蒙着一块布,蓝色的棉布上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几何图形,是一个少年郎的眼光。妈妈她是风尘仆仆的,裤脚上沾著公路上的黄尘,她从哪儿来的,小馨就看不见了,然而她是一直一直坐在这里的,从中午走了进来,她似乎剪了一下头发,而后便坐着,她的身旁也坐了一些别的顾客,有男人,也有女人,他们微笑着,狐疑地打量着她,而后笑意浓浓地看着年轻的理发师,他们看他的目光,是熟稔的,怜惜的,些些轻视的,因为,他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瘸子,从乡下挑着一个剃头挑子进城的。他们也没看出一个所以然来,理发师保持着他一贯的微笑,寡言,还有,低微。他双手熟稔为他们一一打理头发。平静的手势下他的心里却是沸腾的,因为这个年轻的似乎无处可去的女人坐在他的房子里,她是因为他,才一直一直地坐下去的。他们一直都没有说话,甚至眼神都不曾对视过,这个女人,是随时都可以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去的,她若是走了,这年轻的理发师也将继续在客人的头上忙活着,微笑着听他们说话,他绝无追出门来看看的道理。总之,一切都是平静的,这一对平静的男女,他们在心里已经悄悄地遇上了,是爱么?理发师细腻而温柔的地感觉出,这个女人是彷徨的,饥饿的,甚至还有着走投无路的焦燥,然而,这些皆可以捱过去──这一点,是他后来方才懂得的。她天生,就是那一种肆意游走的野生动物。
此时,他在为一个妇女一只一只地卷著发夹,然而他的手势开始着急了,因为天已经黑了,然而,这个唠叨的中年妇女却还要烫发,还要锔营养油……
后来,是什么时候?这条蒙着蓝色棉布的长凳上只剩下这个女人。而且,店里也空了,这个年轻的理发师,拿着一只柔软的笤帚收拾那些剪下来的头发。女人平静地注视着地面,像一个家常的家庭妇女,她漂泊的心思,这一刻一定有片刻的安谧。而后,理发师对她说:“你是不是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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