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馨的脸上,浮出一朵得意的,心满意足的笑。她对于自己来时的路途、风景,满是喜欢。而黄昏的电灯光下的小厨房里,现实中的父亲母亲,她却是不肯搭理的,她习惯一个人玩,习惯一个人埋头看书、写作业,将她小小的花骨朵儿一般的后背,对着她的父亲母亲。爸爸走了过来,他掀起帘子,挂到挂钩上,好看得见外头走进来的客人。他俯下身来,凑在小馨的耳朵边看她写作业,他时常饶有兴致地细心挑出作业本上的错误,譬如,造句造得不甚得体。小馨曾经用敏捷这个词语,形容一个人像一只猴子一样。还有,加减法也是常常出错。但今天,小馨在抄写英文单词,爸爸看了一会儿,敬佩地摸了摸她的头,替她把书本正一正,便无言地坐到饭桌边的另一张竹椅上了。小小的厨屋里没人出声,爸爸便口气诙谐地说起来,小馨同学今天吃了老师赏的“毛栗子”。
小馨一和爸爸讲话就要犯横,她蹙著两道眉,瓮声瓮气地说:“人家要写作业,请不要说话好不好?”
爸爸笑眯眯地看着小馨,一口断定道,小馨肯定是吃了“毛栗子”。不然脾气怎么这么大呢?
小馨手里夹着笔,两手乱摇著,叫起来:“没吃,没吃。就是没吃。”她说:“我在学校里从来不吃老师的家伙,只有你上学才吃老师的家伙。”
爸爸便说,他上学也从来不吃老师的家伙,他读书是最聪明的,成绩最好,可是乡下的家里穷,只能供他读到初中。而且,他也不想读书了,他书读得好,还是个乡下跛子,所以男生们都把作业交给他来写,因为欺负他是一点顾忌都没有的。当时也有明文规定,残疾人是不能参加统考的,所以,他就去学手艺了。唉,爸爸无论说什么,翻开来都是一本辛酸帐,听了只让小馨满心难过。她耸耸小鼻头,耸耸嘴巴,欲言又止地,埋下头去默默地又写了两行。
此时,隔壁的秦思雨跑过来了,她妈妈的花衬衣早就脱了下来,只穿了件打鱼郎似的小衫子,撇著两条脆生生的小胳膊,辫子也没有了,披头散发地冲进小馨家的厨房里,稀里哗啦推开竹椅,挤过来躲到了窗户底下。她的弟弟突然从隔壁的水上阳台上探过头来,对着厨房里的人,翻著两眼,舌头伸到鼻梁上方,做了个凶恶的鬼脸。秦思雨的二姐也站在街口,手叉在腰上,像个小妇人一样,鸭声鹅气地骂道:“小婆娘,我劝你趁早喝药水死了算了好不好呢?”
秦思雨嘴馋地嗅了一口炒菜的油香气,不甘示弱地冲出去骂:“凭什么我喝药水死?凭什么我喝药水?我偏偏要劝你喝药水死了算了!”
这姐妹两个,便站在理发店门口对骂起来,因为彼此的气势都来得凶狠,骂词来不及动脑筋翻花样,总是那么铿锵的一句,羽毛球一样在空气里飞过来又飞过去。她们说:“你喝药水死!”,“你喝药水死。”“不成才的小婆娘!”、“你成才吗?小婆娘!”。“你去死!”“你怎么不去死?”“你快点去死!”“我就不去死!”
骂声里,小馨收起了作业本,从竹竿上掀了一块抹布,擦一遍桌子,妈妈的菜就上桌了。爸爸探出头去,问道:“秦思雨,你和小馨一起吃饭吧?”秦思雨的姐姐气势汹汹地代答道:“她吃个劳什子的饭?她只有喝药水的命。”爸爸听了不禁笑了起来。这姐妹俩体察到自己的幽默,也绷不住咯咯咯笑了起来。她们吵嘴和破涕为笑都是无需征兆的,说开始就开始,说收口就收口。
秦思雨跑进来小厨房里,挨着小馨坐下来。妈妈给秦思雨递了一双筷子。小馨趴在饭桌上,碗里放着一块大排骨,并没有多少肉,她伏在碗上,一心一意地啃。秦思雨抬起眼帘瞅她,见小馨的样子,笑眯眯的伶俐地说:“小馨,你家的饭比我家的饭好吃多了!”
小馨从碗里抬起头来,嘴角油汪汪的向她一笑。秦思雨看着对面的妈妈,接着道:“你妈妈烧的菜比我那个妈妈烧的菜好吃一千倍。”
小馨又看了看妈妈,依然笑一笑。这两个孩子,相比小馨,秦思雨倒显得穷气,处处露出可怜相,夹菜时习惯地倾起身,手握著筷子的那只胳膊伸过桌面,在菜盘里习惯地划拉一下,浩浩荡荡的一大筷子菜,汤汁淋漓地夹来自己碗里。这个孩子吃东西,其实挑食得厉害,吃得很少很少,也不肯吃米饭。可是,她总像是饿坏了的样子。且只觉得别人家的饭好吃。(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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