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痛是癌症最显著的信号,也是最重度的疼痛之一。然而,中国很多中晚期癌症患者却在默默承受这剧烈疼痛的折磨。
记者 黄子懿
实习记者 曾笑盈
“请给我来一针”
从2016年春天开始,每到夜里10点,天津退休干部汪刚的家里都会迎来四个小伙子。他们是汪刚的亲戚、晚辈与下属,都是20多岁,年轻力壮。
“就像每天吃饭一样。”汪刚对四位小伙子的到来早已习惯,甚至离不开。一到晚饭后,他就等待着四人到来。事实上,四个小伙子,已成了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救星。
“啊,疼了!”汪刚一声大喊。夜里10点刚过,他的腰椎发出一阵剧疼。以腰为中心,一股灼烧的撕裂感在汪刚体内呈放射状游走,痛点遍布四处,隔几秒就疼下。听到汪刚大吼,四个年轻人立马将他抱住,两人按住大腿,两人捏稳屁股。他指哪,他们就抓哪,以防痛点游走。最疼时,他想着挣脱掉四人环抱直撞墙面,以疼止疼。但四人一直死死抓住满头大汗的他,直到两三小时过去,疼痛渐息。
汪刚说,那是一种“千刀万剐的感觉”,有种掉进冰窖的无助之感。他今年62岁,是肾癌晚期患者。他的肿瘤病灶增生,压迫腰椎神经,下半身渐有剧痛之感。痛不规律,时长时短,多在夜里袭来。长达半年里,他无法睡上一个好觉,刚睡着,就被疼醒。
“他刚来的时候,都快截瘫了,走路都困难。”汪刚的主治医师、天津市肿瘤医院疼痛科主任医师王昆说。行医14年来,他见过各式被癌痛折磨的病人:歪着脖子的、躬身捂腹的、浑身冷汗的。还有严重到下身截瘫者,躺在担架上被送到病房,却无法让人抬上病床,只有挣扎着自己爬,“只要稍微一碰,他就喊疼”。
这些都是癌痛病人。癌痛,即癌症疼痛。数据显示,中国每年新发约380万癌症患者,其中约62%伴有疼痛,在中晚期癌症患者中,该比例高达80%。像蜘蛛织网一般,肿瘤生长扩散,压迫周围神经组织,病人渐有痛感。随着病情加重,癌细胞向骨骼、神经及内脏等组织扩散转移,晚期患者会成片乃至全身疼痛,无法进食、睡觉,连喘气和翻身都成了奢侈。“癌痛已经是一种疾病了。”王昆说。
疼痛有10个等级的划分,多数中晚期癌症患者的评级都可达到7级以上。王昆的科室有26张病床,躺着的基本都是7级疼痛以上的。当记者在病房见到汪刚时,他右倾侧卧在床上,翻身不便,这个姿势让他更舒服。被问及当时有多疼时,他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10级!”
10级有多疼?王云是北京大学肿瘤医院的一位护士长,她举了一个例子:“比如顺产生孩子和被开水烫,就是10级疼。”王云在中西医结合暨老年肿瘤科做了20多年疼痛护士。通常,她会让病人自己评估自己的病痛,给一个从笑脸到大哭脸的表情评分,得到的都是7级以上的中重度疼痛哭脸。
与生孩子、被开水烫的短暂疼痛不同,癌痛是慢性疼痛,如果不加治疗会越来越痛,对人的意志力是致命打击。疼痛是癌症最显著的信号,每一次疼痛加剧,都会使患者失去治疗信心,焦躁、抑郁接而袭来。研究显示,有近25%的癌痛病人有严重抑郁症,是导致自杀倾向的主要动因。
“很多患者,真是痛不欲生。”李萍萍是北京大学肿瘤医院疼痛与症状控制多学科协作组首席专家。她多年从事疼痛控制,见过许多患者痛得想要自杀,“不管是用什么方式,我们都见过”。李萍萍说,疼痛如果不控制,患者很难继续接受肿瘤治疗,或者干脆放弃治疗。
77岁的李海蓉是肺癌晚期骨转移患者,2008年发现肿瘤以来,她已生存10年,属肺癌患者中的长寿者。即便如此,时而袭来的肩疼、脊椎疼仍每日折磨她:晚上她不能躺下,只有靠枕头垫背坐睡,“能睡3小时就感恩戴德了”;哪怕是大夏天,睡前和醒后,她的第一件事都是去用热水烫肩膀,维持高位的体温。
“热点会好受些。”在天津市肿瘤医院的疼痛门诊前,李海蓉对记者说。疼痛有时伴着全身发冷,当日气温约20℃,她却裹着四件衣服来,里面穿上了秋衣,最外面包着两层毛衣。裹得严实也不能减轻疼痛,她不时用手摸摸右肩,对着墙角撞击。
一个月前,她的一位老朋友因肺癌去世。朋友临终前疼得厉害,一疼就喊,惨叫听得她心惊胆战——到最后去世时,骨盆都疼得裂开了。而30年前,她一位同事的妈妈也因癌痛自杀。李海蓉一度也想过结束生命,来到疼痛科就诊前,她曾问过此前的医生:“有没有那种药?请给我来一针,让我没有痛苦地离开。”
“如果生命都是天天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汪刚也有过这种想法。但后来他一想,自己退休金过万,太多了,得给成家了的女儿留着,能活一天是一天。“我要是一个月三四千块的退休金,我现在肯定就死了。”
退休前,汪刚是天津某机关单位的正处级干部,负责侦查工作,立功数次。他几十年如一日在前线,精神状态常常高度紧张。2011年,好不容易快熬到退休,眼瞅着能享受轻松生活了,他却在单位体检时查出肾上有肿瘤。当年9月,他做了左肾肿瘤切除手术。2015年复发,发现肿瘤骨转移,由此开启梦魇般的疼痛之旅。
为了缓解紧张工作,汪刚的业余生活十分丰富,能玩摄影,还能拉手风琴,在工作和生活中人缘不错。原本,他打算退休后走遍全国各地,拍风光大片,再给朋友们拍写真。但这已是他第二次来疼痛科了,癌症带来的疼痛打碎了他所有退休生活的规划。疼痛治疗外,他靠服用靶向药控制肿瘤。“我有点后悔那次去体检了。”汪刚说,如果不是查出癌症,他还能无所顾虑地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他还是过了两年好日子的。”王昆说,2016年那次住院后,汪刚的骨转移导致的神经病理性疼痛是被控制了的。控制好癌痛是改善生活质量的重要步骤,能促进抗肿瘤治疗。无论是在综合医院还是肿瘤专科医院,镇痛治疗门槛不高、手段趋于成熟,治疗有效率可达70%~90%。但问题在于,目前很多人无此意识。“等送到我这儿,已不可收拾了,这是最常见的。”王昆说。
“你老问我疼不疼干吗?”
每周四上午是王昆的门诊时间,一上午时间,他要看接近30个病人。10月11日的这次门诊,他反复对不同的病人说:“这是观念的问题。”“观念一定要纠正。”这也成了后来他受访时重复最多的话。
一个胰腺癌的病人携着家属而来。病人疼痛严重,进食困难。王昆仔细问后,建议及早住院治疗。家属一听不乐意了:“疼是小事儿,瘤子才是大事儿。”——后来,王昆对着之后的病人说:“像胰腺癌那个家属就是典型观念错误。”
作为“众病之王”,癌症已经成为中国致死率最高的疾病之一。肿瘤侵蚀人的躯体,也让病人和家属心理恐慌。一旦得癌,会力求治愈,以至忽略疼痛给患者带来的身心折磨。有研究显示,约70%的癌痛患者并未接受规范化除痛治疗,在默默忍痛。
“你老问我疼不疼干吗?赶紧给我治病啊!”作为疼痛科护士,王云的工作内容之一就是询问、评估病人的疼痛情况。查房时,经常有病人这样反问她。她管理的病房内,30张病床约有一半都是癌痛病人。多年以来,这里都十分安静,很多病人疼得满头大汗、蜷缩一团,却一声不吭,只是让加紧治疗。王云有时会感慨:“中国人咋就那么能忍疼呢?”
“很多患者和家属想的总是治肿瘤,而不重视疼痛。”陆军总医院肿瘤科副主任医师刘慧龙说,癌痛也分为很多种,从广义上讲是“癌症相关疼痛”(Cancer Related Pain)。因肿瘤扩散直接导致的疼痛是其最主流,此外抗肿瘤治疗而导致的疼痛也在其内,如化疗、放疗等引起的疼痛。而无论是哪种疼痛,都是越早治疗越好。
“疼痛是疾病的第一信号,是肿瘤患者走下坡路的重要启动因子。如果饭吃不好,觉也睡不好,病人能对抗肿瘤治疗有信心吗?”王昆说,疼痛症状出现后,如果拖延1~2个月才镇痛,效果会很差。这是因为,癌痛对身体发生多次刺激后,体内神经会发生适应性变化,导致痛域下降,外周和中枢神经敏化,小疼随之变成大疼,“比如从机制上看是5级疼,但病人的感受可能就是8级”。
很多“一碰就疼”的病人就是这种“敏化”。汪刚第二次入院前,坚持不让妻子碰自己,翻身、起床都自己来,“只有一碰,就射到全身疼,跟开关似的”。李海蓉右手活动困难,无法举起,每天也坚持自己更衣,靠着左手一点一点在袖子里蠕动着攒进去。
“我之前想的是,人岁数大了,谁身体还没点骨头痛。”李海蓉此前也没有主动治疗意识,以为疼痛是为这辈子之前的劳累还债。她当过知青下过乡,后从天津支援“三线建设”到四川工作整整20年,曾泡在冰水里劳动过多个冬天。后来骨痛难治,才听骨科医院大夫建议来找王昆。
与李海蓉一样,疼痛需要治疗。耽误镇痛治疗,甚至会影响到神经和正常功能,不乏严重者至截瘫。汪刚差一点就截瘫了,如果妻子强烈要求,他可能都不会去疼痛科的门诊。而汪刚的对床,56岁的林源就没那么幸运了。他是肺癌晚期患者,3年前被诊断出来后,他当护士的女儿就在一直自己就职的医院为其病情奔走,尝试多种治疗方案,下身最后依然瘫痪。
“肿瘤的根治,是医生的最高追求,但也是最困难的。如果癌症能够很容易治愈,大家的感受也不会那么强烈了。”刘慧龙说,如果能将肿瘤控制、并减少病症,使癌症成为一种慢性病,社会也逐渐不会“谈癌色变”了。“比如糖尿病就是治不好的,但如果将血糖控制在一定范围,那病人该活80岁,还是会活80岁。”而多数情况下,以药物治疗为主的镇痛治疗,与正常抗肿瘤治疗并不冲突。
“带瘤生存”已成为医学界的共识。“肿瘤目前还不应是有和无的问题,而是发展与否的问题。”王昆很喜欢举的一个例子,就是肺癌生存10年的李海蓉。记者刚刚敲开走进他的门诊室,他就指着来看病的李海蓉说:“你先跟张奶奶聊聊,她是非常典型的患者。”
2001年,李海蓉老伴患肝癌去世。那一年她59岁,为此伤心抑郁许久,7年后自己也被查出癌症。年轻时,她“家庭成分”不好,没上大学,去了天津某国有厂干了一辈子,家庭条件有限。当年支援“三线建设”,也让她“欠下一辈子还不上的感情债”。当时家中1岁多大儿子被留在家里,至今与她关系不好。癌症复发后,她除常规用药外,再无其他治疗。
“我这岁数,就别浪费国家资源了。”说这话时,李海蓉脸上虽带着笑,但也能感受到背后的心酸。肿瘤治疗需要人陪,但家里很少有人陪她。儿子们都是普通工人,医保也能覆盖大部分药费,李海蓉不想再添负担。手术前一天,她才让儿子来的医院。
孤独地自食其力,这对这位老人来说是一种常态。2008年她突感胸腔不适时,是在公交车上——为了排解孤独,她每天会乘坐公交车,从家里做到终点站,再从终点站坐回来。两年前,自认“倒霉了一辈子的”的她还被查出脑梗。她自嘲这说,当时第一反应是:“还不错,脑梗比脑瘤好。”采访后,她对记者说:“能跟你说这些,我真高兴。”
基于李海蓉的例子,王昆认为,“带瘤生存”并不可怕,会是一种基本趋势和原则。这么多年总结下来,他认为,凡是存活时间长的患者,一定是对病情了解、对症就诊的患者,“心态尤其重要”。而往往最能影响病人心态的,就是疼痛是否持续存在。
为药正名
疼痛需要被缓解,甚至治愈,而当前,针对疼痛最主要的治疗手段仍然是口服药物。
在上世纪90年代起,中国开始推动癌痛“三阶梯”止痛治疗,以1986年世界卫生组织确定的用药“三阶梯”为指导原则。“三阶梯”,即根据癌痛的轻、中、重度等级,选择相应强度和疗效的止疼药。当疼痛达到中度及以上时,就可根据病情使用阿片类药物。2011年,原卫生部也印发《癌症疼痛诊疗规范》,推广癌痛规范病房项目。
阿片类药物,是指从阿片(罂粟)中提取的生物碱及体内外的衍生物,与中枢特异性受体相互作用,能缓解疼痛,产生愉悦感。它的一种重要成分是为人熟知的吗啡,另一个更广外人知的名字是鸦片。
“阿片就是鸦片,两者属同一词源(Opioid),只是翻译不同。”刘慧龙说,之所以翻译不同,也是考虑到鸦片战争对中国人心灵的冲击和影响。那两场发生在两个世纪之前的战争,至今仍让此类药物在医药界的推动困难重重。2015年,因为对患者使用吗啡,陆军总医院肿瘤科医生张建伟甚至被家属告上法庭,案件审理两年,引发中国医学界关注,最后医生胜诉。
基于对成瘾和副作用的恐惧,很多病人都表现出对阿片类止痛药的抗拒。李萍萍曾遇见无数个病人,门诊的时候看着能治,就开了止痛药,结果病人还一直疼。她后来打电话直接到病人家里,问:“开的药吃了吗?”病人答:“上网搜了下,怕成瘾,不敢吃。”
“是药三分毒啊,我这药,尽量少吃。”李海蓉就是这样的病人。王昆给她开的吗啡,要求一天三片,她只吃一片,最多两片。如果肩部还疼,她要么撞墙,要么忍着。她当时看了药物说明书后问王昆:“能不吃吗?”王昆说:“不吃不行,少吃可以。”
王昆十分无奈。他说,经过多年宣传,很多病人已不抗拒吗啡了,但关键是增量上不去,“只要一上增量,他们就怕成瘾”。多年临床经验告诉他,吗啡的确可能有头晕、恶心、便秘等副作用,但规范化应用下,医源性成瘾可能性很小。刘慧龙表示认同,“使用吗啡止疼成瘾概率在万分之五以下,比出车祸的概率还低”。
王昆解释说,容易成瘾的是高脂溶性药物,依赖快速起效的给药模式。“比如一下子吸进去,血药浓度急速上升。”王昆说,从目前的情况看,吗啡还是最中性的药物,经过口服或透皮贴剂按时给药,可避免出现过高的峰值血药浓度,并且使血液中的活性药物浓度在一定程度上保持动态平衡,能在止痛的同时,降低成瘾风险。
但对吗啡的认知误区,并非仅来自病人,也有基层医生。刘慧龙知道的很多基层医院,干脆不进这类药物,病人有需要就让到别的医院看。“甚至还有很多大医院的非肿瘤科医生,一想到镇痛就注射杜冷丁,实际上它的效力只有吗啡的1/3,还具有很明确的神经毒性。”
在癌痛镇痛相关的医生圈,有种“吗啡无极量”的说法,即针对病人的癌痛症状,可不限剂量使用吗啡——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吗啡的安全性。以盐酸吗啡注射液为例,说明书中,皮下注射成人剂量是一次20mg,一日60mg,刘慧龙有时遇见顽固性疼痛难以缓解的病人时,一天能用到200~400mg。口服药亦然。
曾有一个膀胱癌晚期的病人,疼痛难忍,却镇痛不足。送到病房时,家属告诉他,病人在家里已出现两次实质性试图跳楼举动,家属死死抱住才把他从窗口拽回来。家属已知治疗无望,送到医院只为姑息镇痛。
刘慧龙给病人服用吗啡,并逐渐加量。吗啡口服药一天剂量60mg,病人此前在其他医院只吃30mg,刘慧龙一直加到一天400mg,才控制疼痛。但之后,病人出现嗜睡,多个小时过去还没醒来。家属的焦虑询问下,医生们也商量着是否给病人用解救药纳洛酮解救、催醒。刘慧龙最后忍住没用,“嗜睡总比不睡好,能让病人得到休息,而且纳洛酮副作用更大,病人会很快清醒,接着爆发剧痛,这个对病人打击更大”。最后病人醒来,疼痛缓解,吃下饭也能睡着觉了。
对如何用药,还有其他哲学。王昆认为,可据时间提前给药,让疼痛变得可以预防。“因为如果晚上被疼醒,对病人来说会是非常大的打击和消极信号。”
“药物起效的治疗窗口有时间差,有些是30分钟,有些是60分钟,所以即使吃了药,有些病人并不觉得好。如果按作用时间给,浓度永远维持在最低限度上,就不会感觉疼。这是早期镇痛最有价值的思路。”王昆说,好的使用镇痛药物的方法是按规定的药物间隔时间定时给药,而不是疼痛出现后再服药。
汪刚就是“按时给药”的遵从者。王昆给他开的吗啡口服药,他有时不管疼不疼,晚上睡前都会来两粒。要出门办事或复诊,他即使不疼也提前吃两粒。到了疼痛作用时间,他就不会感觉疼。他说,自己在试着成为药的主人,让药为他服务。
但药物并非万能,王昆和李萍萍认为,这是“三阶梯”的一个局限。国家相关部门对吗啡的管控一直趋于严格,近些年才将一次处方量从过去的7天开到14天,病人可将药物带回家里服用,不用天天跑医院。但并非所有癌痛都能靠药物缓解,当药物不灵时,就需介入治疗,采用更专业的包括神经损毁性手术、射频消融术、粒子植入等干预性治疗措施。
“过度强调药物镇痛,没有强调多学科,也是一个误导。”王昆说,“比如很多病人都骨转移了,如果天天喂他止疼药,病人觉得不疼了,但是万一哪天突然截瘫怎么办?止痛药有时会掩盖病情,骨转移应想到微创介入治疗,而不仅是放疗和吃药。”
根据王昆回忆,汪刚才进医院时,“满脑子的想法”,以为只靠着吃药就能缓解疼痛。但他的病灶已骨转移,伤及神经,王昆给他打了骨水泥,进行粒子植入手术,他的症状才慢慢缓解,也避免了截瘫的命运。
“我还有好多事儿没干呢,这不着急嘛。”汪刚说,他还想着跟亲友一起出门游玩拍照,再给自己办一个摄影展,将作品集结成册出版。只要不疼,他有时就不觉得自己是个癌症患者,“就是左肾没了,但别人看不出来”。
姑息镇痛
与前一次疼痛相比,汪刚的第二次入院,痛点少而集中,但疼痛时间长。王昆给汪刚安装了镇痛泵。每次一疼痛,汪刚只要一按镇痛泵,就能缓解。
镇痛泵是一种液体输注装置,能使药物在血液中保持有效的镇痛浓度,病人可自行按压以改善突然出现的疼痛,符合疼痛患者疼痛存在的个体化差异,用更恰当的药物达到更好的镇痛治疗。
刘慧龙说,如果药物不灵,需要镇痛泵甚至介入治疗时,他们会建议病人去疼痛科进行更强力的镇痛,“毕竟我们是所综合医院”。不过目前,肿瘤专科医院中,专门的疼痛科还并不多见。包括复旦大学、中山大学附属肿瘤医院在内的全国五大肿瘤专科医院中,只有天津市肿瘤医院专设了疼痛科,拥有独立病房。
1994年起,王昆从麻醉科医生转行做疼痛治疗,很快遇到瓶颈:有些病人服药后食欲下降,甚至便秘,亟待解决;镇痛之余继续抗肿瘤治疗的可能性,也需要评估。而这些,都远超出他的知识背景,需要多学科合作。“做癌痛镇痛的医生,最好什么肿瘤知识都要懂点。”王昆说。
如今,他还兼任医院营养科的主任。采访当日门诊结束后,他就风尘仆仆地奔赴北京开会,那是一个关于肿瘤病人膳食制作技术的比赛。王昆说,他要去看看对方如何为肿瘤病人调解膳食。一个麻醉学背景的医生为何还研读营养学?王昆说,这是因为他见过无数癌痛患者,被送来时骨瘦如柴,得先调养身体。
这些都与未及时镇痛有关。王昆的同事说,他业余生活丰富、爱好很多,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人。而王昆却说,自己“每天都是负能量,心理如果不强大,早就抑郁了”。问及印象最深刻的病人,他说很多,但最难忘记的还是一个肿瘤切除手术后切口疼痛难忍的病人,在最疼时直接了结了生命。“这个病人也促成了我们一次技术上的进步。”王昆说。2010年,他还专门向医院申请编制名额,招聘了一个心理学博士做科室专属心理医生,至今已有8年。
由于收纳了很多晚期癌症患者,目前的疼痛科收入偏低,也面临人才培养和引进的难题。因为在病人临终阶段,王昆的很多镇痛技术都用不上了,只有简单吃药镇痛,让病人走得不那么痛苦,“很多时候这是病人临终前能做的唯一治疗”。
汪刚对床的林源,罹患肺癌晚期,下身截瘫,刚来时连躺下都困难。他的家属一直敢没告诉他真实病情,在记者采访病情时眨眼使了个眼色。后来家属私下说,他的病情不容乐观。
56岁的林源来自当地农村,一生辛劳,打过零工,干过保安。家人只盼他能坚持到三月后——他做护士的女儿预计于那时分娩,他将成为一个爷爷。因为这,也为不让他担忧治疗费用,家人选择了隐瞒病情。
间歇性的聊天间,林源一直平躺,身旁摆着一个镇痛泵。他说按一下这个,就不会那么疼了。他还期待着能把下身瘫痪治好,做一个相对健康的爷爷。王昆说,他的下身已很难治愈,但疼痛可控,“当时送过来太晚了”。
按照王昆的估计,林源的寿命有2~3月至2~3年不等。如果不出意外,他能亲手抱一抱自己的孙辈。林源也十分期盼着他成为爷爷的那一天。讲到这里,他瘦得发黄、骨骼分明的脸上滑落了几滴泪水。
在医生们看来,镇痛治疗不仅是一个医学问题,也是一个人文关怀和社会问题。
天津市肿瘤医院疼痛科的心理医生管冰清说,与其他病人相比,癌痛病人所受的身体折磨和功能障碍都更大,“有很严重心理问题的可能性更大”。
例如“因果论”,患者们会想“为什么是我遭这个罪”;“无价值论”,即愈发觉得自己没用,成为家人的累赘;还有“思后论”,有的很恐惧死亡,有的会不停地思考死亡和后事等等。
除运用专业知识定期干预外,管冰清的主要工作内容之一,就是评估病人的自杀风险。每日,她都会找病人聊天。她发现,如果疼痛问题能解决,生活质量有保障,很多病人是不会恐惧死亡的,觉得多活多赚,甚至会坦然安排后事。
刘慧龙至今对一个病人印象深刻。十几年前,当他刚研究生毕业来到陆军总医院不久,遇到过一个胰腺癌晚期的老人。老人住院就是为了缓解疼痛,此前在北京某大医院诊治近三月,始终未能控制住疼痛。女儿说,两三个月来,“妈妈就没睡过安稳觉”。
刘慧龙一看,此前医生并未按照“三阶梯”用药,而使用了最轻量的止痛药。于是,他给了老人开了一片10mg的硫酸吗啡缓释片。老人吃完后,直接从下午5~6点睡到翌日11点。她醒来后对刘慧龙说:“我这辈子就从来没睡过这么香的觉。”
自那之后,老人疼痛控制了,也能吃饭睡觉了。解决了最大难题,她对刘慧龙表现出了巨大信任,也不再恐惧死亡。用女儿的话说,就是“连后事咋准备,都想要咨询刘医生”,刘慧龙一度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四个月后,老人安详离世。女儿为此专门拜访刘慧龙表示感谢,两人聊了两个多小时。女儿说,一家人后面都知道这病不可能治好,但接受不了老人天天的声嘶力竭和痛苦。
“姑息镇痛,解放的不仅是病人,也是家属。”王昆说,家属如果看见病人痛苦离世时,可能会留下一辈子心理阴影。“为什么有种说法叫‘夫妻得癌’?或许就是丈夫患癌时妻子的身体劳累和心理痛苦导致的。”
李海蓉至今就觉得,她的癌症就是丈夫得癌时落下的病根。不过,如今她已看开了,不再有自杀念头。她觉得这对儿子们不负责,会让他们背负很大的心理压力——30年前那位同事的母亲自杀后,同事多年来都一直内疚、未想明白,30年后还时常问她:“你觉得我妈妈为什么会自杀?”
汪刚也在为家人着想。他说自己一直有心理顾虑,时常找管冰清聊天。从正处级干部到卧床病人的巨大落差,让他觉得自己成了个累赘。为了尽可能不耽误女儿工作、让她分心,疼得再厉害,他也不在女儿一家面前表现出来。
采访这天,他家人都没在身边,他自己花了每天200元的价格雇了一位男护工照顾起居,负责吃喝拉撒睡等等。前一天,女婿刚刚来病房看过他,问他病情如何,是否还疼。汪刚躺在病床上,笑了笑说:“没事儿,我还挺好。”
(文中病人姓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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