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为双鸿鹄

转载 网络  2024-02-10 18:30:30  阅读 288 次 评论 0 条

 

 

☉杨无锐

茨威格很会写那种绝望的、唐捐的、没有收件人的感情。

《雨润心田》(原题为《女人和景物》)是一篇速写。一个在蒂罗尔山谷避暑度假的男子,在苦热的一天,等一场透雨。他异常焦躁、颓唐。植物枯萎,树叶凋零,溪流干涸,世界沉沦。他觉得,内心的生机也随着世界的沉沦而枯萎。

茨威格没有告诉读者这个男子的生活故事,他只写这个男子的敏感。这个男子不只是感到热,还从热里感受到某种悲剧性的东西。他没办法说出那种东西,他觉得旅馆里的所有人都应感受到同样的东西。可是,旅馆里的人们都无动于衷,仍旧重复着乏味的日常生活。

起风了,雨好像要来了。人们从四面八方奔跑回旅馆,搬东西,关窗户。

然而,雨没有来。旅馆里的人们还是那样无所谓,那样麻木。这时,男子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那声音“是从痛苦的内心突发而来的”:“但愿马上就下雨吧!”

他一转身,看见一个姑娘,她“贪婪地、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天空,注视着团团阴云”。

他看着她,她丝毫未注意到他。他觉得,她是唯一和他一样从灵魂里感到干渴的人,甚至,她就是“干渴的化身”。

直到晚上,雨还没来。旅馆里的人们一如既往地吃晚餐,喝酒,聊天,觥筹交错。男子感到愤怒,他恨这些麻木的人。

他觉得,只有那个渴雨的姑娘跟他有关。他不知道她是谁,却贪婪地想念她。

入夜,依然闷热,雨还没来。旅馆里所有人都睡了,只有他醒着。他从外面回来,一推门,发现她就站在他房间的窗前。她说:“我真怕!我真怕!”“多闷啊!”很快他发现,她在梦游,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自己在睡梦中站到陌生人房间的窗前,等一场雨。

姑娘在他的房间安稳地躺下,沉睡。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雨来了。一道闪电劈来,姑娘睁开眼,惊恐地跃起,推开房门,冲了出去。男子打开窗子,让风雨涌进来,他的头发都被打湿了,冰冷的水珠一滴一滴地往下掉。他感到狂喜,他“像大地一样往体内吮吸清凉”。天地的生机回来了,他好像被治愈了。

几年前读这篇文章,我只觉得主人公是一个神经质的男人,我对他既不理解,也不同情,读过就抛到脑后。只有那场姗姗来迟的雨,让我多少留下一点儿印象。

很多年后,我在课堂上讲《西北有高楼》,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茨威格的故事,想起了那场雨。

茨威格的故事,该当成诗来读。他写的是一个干渴的灵魂,一个在干渴中深陷孤独的灵魂。

一个干渴且孤独的灵魂时刻期待遇见,对他而言,连这期待也是残酷的事情——尤其当他走在人群中的时候。人群,太清醒,太健康,太成熟,太体面,太见多识广,也太冷漠。人群关心的,似乎只有规规矩矩的生活——今天的日子照搬昨天的日子,未来的日子重复今天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无比正确,因此不存在干渴,更容不下孤独。

他渴望遇见。他不愿错过任何遇见的征兆,哪怕是一句话、一个眼神、一支歌、一声叹息。

这种遇见,是属于灵魂的事情,可以在一瞬间发生,也可以在一瞬间结束。他要的遇见,不需要遵循世俗的习惯和规则;他要的,只是得知还有与自己相似的灵魂。

《西北有高楼》也写了一个这样的灵魂。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整首诗,都在写一个听歌的人。歌从楼上飘来。那楼,巍峨富丽、高不可攀。楼上的世界,与楼下的天地迥然不同。那是与他无关的世界,但他竟然了解其中的一个人。这个人弹琴、唱歌、叹息。他从琴声、歌声、叹息声里听出了这个人的命运——这个人不只命运悲苦,还要面对世人的冷漠。

他疼惜,也愤慨。他疼惜这悲苦的歌和唱歌的人。他愤慨,这样一个真切的生命,这样一种真切的悲苦,竟没人在乎。

他在楼下听歌。他觉得楼上没人懂得那歌,楼下的其他人也不在乎那歌。天地之间,好像只有自己跟那歌者有关。

于是,他想象鸿鹄双飞,奋起天外。这当然是不可能实现的想象,但它的意义不在于实现,而在于想象本身。那个想象喻示着一股心灵的力量:他不再是被人群吞没、毫无办法的零余者,他有胆量向往另一种生活,因为他在刚刚那一瞬间遇见了一个人;至于下一个瞬间会怎样,不重要。

下一个瞬间属于另一个故事。或许,他继续赶路,再没有途经那楼,再没有重听那歌,世界一切如旧,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不是所有遇见都要有后来和终局。“遇见”本身就是一种治愈和救赎,它让心怀渴欲的人敢于渴欲。那渴欲,原本快要被人群湮灭。

孔子绝粮,弟子尽皆衰颓,唯有孔子精神焕发,弦歌不辍。他知道弟子们心中委屈愤懑,就分别找他们谈话。

孔子先找子路谈。孔子问:“我们因何落到如此地步呢?”子路回答:“世人不相信我们,大概是因为我们做得还不够好吧!大概是因为我们所谈所行,还不够完善吧!”孔子觉得,子路不理解自己。

孔子又叫来子贡,问了同一个问题。子贡回答:“夫子所做,已经足够好。只不过为了与世人相处,您不妨降低标准,稍做迁就。”

子贡出去,颜回入见。还是同一个问题。颜回回答:“老师啊,你所行之道很好。我们修道行道之人,唯一要关心的,是道本身。如果道是正道,我们的行为也不曾歪曲辱没它,那么我们就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们传道于世人,世人却不能接受,那是世人的耻辱和遗憾,不是我们的耻辱和遗憾。所以,我们今日的境遇是行道而不见容于世界。但是,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

孔子欣然而笑曰:“想不到颜家的后生竟能说出这样的话啊!假若你发了财,我要去给你当管家。”

在困厄中弦歌不辍的孔子,很孤独。听到颜回的那句“不容然后见君子”,他终于在孤独的旷野中遇见一个懂他的人。最后那句欣然笑谈,相当于他的“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醉翁操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十九日谈》一书,〔新加坡〕关武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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