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帆
路桂军躺在自己的棺材里。棺材板很硬,硌得慌。
他的葬礼是在北京社会管理职业学院生命文化学院举行的,这一天是2021年3月27日。参加者有他的妻子、儿女,还有几十位他的好友、同事、学生。
他躺在棺材里,看不见他们,只能依稀听到那些熟悉的声音。
这是路桂军为自己办的一场生前葬礼。
路桂军是北京清华长庚医院的疼痛科主任,安宁疗护团队的负责人。这些年来,他一直致力于推广生死教育。
进入疼痛治疗这个领域之后,路桂军目睹了各种各样的痛苦。路桂军是个情感非常细腻丰富的人。他小时候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奶奶是个充满悲悯之情的智慧老人。路桂军也很容易被病人的情绪感染。他开始思考,疼痛和痛苦,原来是分不开的。一个好的医生,不仅要关心病人身体的疼痛,也要理解他内心的痛苦。最终,他走进了临终关怀、安宁疗护这个新的领域。路桂军说:“我觉得我是被我的病人拽到这儿来的。”
路桂军想给自己办一场生前葬礼,他已经筹备了两年多。为什么要花这么长时间呢?因为路桂军心里还有很多顾虑。第一层顾虑是,别人会不会说这是在作秀?路桂军刻意保持低调,除家人外,邀请来参加这场生前葬礼的,都是自己的同行——一些是研究医学伦理的专家,还有一些是做安宁疗护的医生。这些同行都很了解路桂军。第二层顾虑是,他想让自己的妻子和儿女也参加,但亲人们会怎么想?他跟儿子说:“爸爸要为自己办一场葬礼。”儿子说:“老爸,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让亲人们在自己的葬礼上,体会那种心碎欲裂的感觉,是不是在消费他们的痛苦?第三层顾虑,其实是自己。距离生前葬礼的时间越近,路桂军越是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那为什么要办这场生前葬礼呢?
路桂军说,他这么多年讲死亡教育,跟患者讨论生死问题,总会有患者说:“路大夫,你又没死过,你对死这件事没有体验,凭什么教育我们?”路桂军过去一直说:“虽然我无法体验你的痛苦,但我见过的生离死别太多了,我能总结出这里面的共性。”但这样的说辞还是太理性,无法说服患者。后来,路桂军就有了办一场生前葬礼的想法。亲身体验过一次自己的葬礼,路桂军就可以跟患者说:“我也有死亡体验的,至少,我是一个不忌讳死亡话题的大夫。你可以敞开心扉,告诉我你的心事。”
人到了快死的时候,最关心什么问题?
大部分人在临终的时候,其实已经接受了死亡将要来临的现实。但是,人们会担心死亡的过程会不会很疼?会不会很漫长?会不会很难受?会不会上不来气,就像溺水身亡那样?人们希望有尊严地死,所以都担心会不会大小便失禁?会不会被别人嫌弃?遗体会不会像废品一样被拖走处理?人们不希望孤独地死去,在弥留之际,人们会非常在意最亲最爱的人会不会守在我身边?他们会不会想念我?在葬礼上,前来告别的亲友会怎么谈起我的一生?人们在临终之时还会有一些独特的遗愿,他们有特别想见的人,特别想去的地方,特别想吃的东西,特别挂念的事情。
离死亡越近,人们的人生特质反而表现得越突出。
路桂军还记得一个逝者,他生前是一位教授,也做过校办企业的老板。有一天,路桂军跟他说:“老张,这段时间你的病情变化有些快,你希望接下来的治疗方案更积极一些,还是更稳妥一些呢?”老张说:“我想像个将军一样,浴血沙场,虽败犹荣,即便马革裹尸,也不后悔。”路桂军有些不理解,他之前不是只求不痛苦、有尊严吗?后来,老张的家人告诉路桂军:“我们家老张是不服输的人。他一辈子都是梗着脖子做人,从来没有低头妥协过。离死神越近,他的斗志反而越被激发出来,哪怕再痛苦,他都愿意接受。”
时时可死,步步求生。
在生者看来,成长是个线性的过程,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由死望生,你才会发现,一个人真正的成长,是在他死亡之前那短暂的时刻完成的。如果没有“人死观”,只有人生观,你做的所有事情,并没有考虑到为死的这一刻做准备,那到了生死关头,你很可能“三观尽毁”。想清楚死亡这件事,才能真正确立人生的终局意识。
在葬礼开始之前,路桂军请八宝山的入殓师按照处理遗体的方式处理自己的身体。入殓师按照程序帮他净身,给他松动关节、修剪指甲、做面部覆膜。路桂军突然感到特别后悔。他从来没有去做过按摩、SPA(水疗),也没有体验过洗脚、捏脚。那一刻,他太后悔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SPA,居然是入殓师帮我做的。很多人都会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后悔,后悔没有对自己好一点儿,对亲人好一点儿。
路桂军还有一个体验,他希望入殓师能一边帮他净身,一边跟他说话。科学研究提供的各种证据表明,人死了之后,听力是最晚丧失的知觉。后来,路桂军问了几个入殓师:“你们在做遗体处理的时候,会跟遗体说话吗?”有个小姑娘说:“路老师,我会的。”这个姑娘告诉路桂军,在给他做之前,她给一个86岁的老太太做过净身。给老奶奶洗手的时候,她就说:“奶奶,我把你的戒指摘下来,给你洗一洗。你不用担心,水不会把戒指冲走。戒指洗干净了,我再给你戴上,还戴在你左手的无名指上。”
路桂军希望自己的生前葬礼与众不同。他做了精心的策划。他请浙江大学的朋友写了祭文。葬礼上播放的是他最喜欢的歌《往事只能回味》。房间里摆满了朋友送来的鲜花,每一束鲜花都有自己的花语。路桂军把能想到的都想到了,但是,仍然有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路桂军生前葬礼的主持人是骨灰盒设计师张烛远。他在致辞时说:“记得有一次和路老师在一块儿喝茶,我问他,路老师,你这一生获奖无数,哪个奖项你觉得最有价值?路老师说,是我的一双儿女。”
躺在棺材里的路桂军,根本没想到张烛远会说到这件事。那一刻,他泪流满面。接下来,是各位好友致辞。路桂军原本很期待这些好友致辞,想听听朋友们眼中的自己。但这时候,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只觉得这些人发言时间太长。他只想尽快听自己的女儿和儿子发言。
女儿说:“我的父亲工作很忙,离我一直很远,但他就是我人生的一堵墙。他支持我很多无厘头的兴趣。他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不能失去他。”
儿子发言了,他说:“首先特别感谢各位叔叔阿姨参加我父亲的葬礼。我父亲是一个爱折腾的人,我奶奶经常这样说他。其实他这个活动我不想来,但是没办法,他是我父亲,我必须配合。我压力特别大,甚至有强烈的窒息感。必须给我父亲打分的话,如果10分为满分,我打9分,还有1分,就是要他永远陪着我。”
女儿和儿子讲完之后,主持人临时增加了一个亲人告别环节。儿子不肯参加。路桂军的妻子和女儿来到他的身边,抚着他的脸。亲人的泪水掉在路桂军的脸上,和他自己的泪水汇成一条泪河。路桂军再也忍受不了,直接就坐了起来:“这个环节叫停,不要再进行下去了!”
葬礼结束之后,回到家里,路桂军和家人都不再谈论这件事情。他自己用了三五天的时间才慢慢平复。“我现在想想都后怕,幸亏没把我爹妈叫过来。要是我爹妈来了,只要我妈叫一声‘我的儿啊’,我就完全崩溃了。”路桂军说。
有人曾问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如果你去一个考古现场,你认为什么东西才是文明的标志?是鱼钩、陶罐,还是用石头做的工具呢?”米德说:“都不是,是被治愈的大腿骨。如果人的大腿骨断了,又愈合了,那就说明有人花时间跟受伤的人在一起,帮他处理伤口,照顾他,让他慢慢痊愈。”
美好社会的标志不仅是物质富裕,甚至也不全是精神充实,还有对病人和老人的关怀,对逝者的追思。
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年老时,想起去世的父亲。他写了一本怀念父亲的书,叫《弃猫》。村上春树写道:“我们不过是无数滴落向宽阔大地的雨滴中寂寂无闻的一滴,固然是真实存在的,却也是可以被替代的一滴。但在这滴雨水中,有它独一无二的记忆。一滴雨珠有它自己的历史,有将这历史传承下去的责任和义务。这一点我们不应忘记。即使它会被轻易吞没,失去个体的轮廓,被某一个整体替代,从而逐渐消失。不,应该说,正因为它会被某一个整体取代从而逐渐消失,我们才更应该铭记。”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能让死者安息的永远是亲情。
(雪月交摘自得到图书·新星出版社《变量:大国的腾挪》一书,本刊节选,王 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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